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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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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粤听不见于奉的腹诽,更不会去想这一把伞背后还有这么一串故事。她只当咖啡店做生意往来的礼遇,唯一让她觉得值得推敲的是这把伞的形状,着实奇怪,她没在市场上见过。

形状酷似拐杖不说,伞面也同她往常用过的不同,藏蓝色的伞布撑开后像蒙了层玻璃霜似的,雪打在上头,溜滑头一般簌簌而下,雪大,甚至能听到雪落到伞面上的声音。

车子到医院门口,一路上落雪,她旁边的车窗都一层雪了。

她推门下车,寒气逼人。显然地,外头和车里的温度天差地别,她后悔没看天气,只穿了羊毛大衣,里头的衣服实在撑不起这漫天的雪。

地上雪已经很厚了。

她阖了伞骨只当拐杖拄着,不想表姐甄玉下楼来接她,远远地见了拄着仗的身形,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怎么了。

佘粤拿起来掂了掂,给她明示,“雨伞。”

“你身体没什么吧?”

佘粤笑她疑心,却又觉得她的疑心症情有可原,“没事儿,放心吧。”她宽韬玉的心。

韬玉的心落了地,愧疚和自责却又见缝插针,挤进她的心。她忍不住抚了抚佘粤风尘仆仆的后背,衣服都是冰凉的,这才想起忙拥着表妹往医院大厅里去。

“知道你来我多煮了粥,等会上去先温温胃。”

佘粤别开不谈,只闻病人,“姑姑怎样?”

“已经睡下了。”

“还是老样子?”

韬玉点头。佘粤跟着表姐上去看病人,这时候医院里静悄悄的,楼道里灯光昏黄地亮着。电梯里只有她两个人,韬玉怀着心事有些惆怅,心里惴惴不安。佘粤身上刚暖了些,本就安静,两人一时无话。

两个人上去的时候甄家大姐刚好醒了。韬玉给病人掖了掖被角,问怎么了。甄母摇摇头,韬玉往后一躲,叫她看身后的人,你看谁来看你了。

病人显然神情一滞,然后撇了撇嘴。

佘粤喊了句姑姑。出乎两个人的意料,舅妈突然别过头去,不看她。韬玉以为妈妈这一坎还没过去,有些尴尬似的抬头给佘粤赔笑,绕到床的另一边去看老妈妈。

佘粤只是站在那里。她不知道这时候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韬玉俯下身子到床边,愣住了。有些愕然地抬头隔着病床望向佘粤。随即她便明白了。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急中生智般喊佘粤。

原本站直的人听着韬玉有些反常地叫她,以为病人出了什么紧急状况,她下意识去掀铃叫医生。“不用了阿妹,你去接杯温水过来。”

自从大些,她已经很少从韬玉嘴里听到这个称呼了。

佘粤用玻璃杯端着着温水,绕到床边递过去,一低头,待仔细看过姑姑的脸后怔了一怔。

佘粤了然于胸。

甄家大姐要强了一辈子。

二十岁头上母亲去世,她爸爸又是出了名的臭酒鬼,不管他姐弟也就算了,两年不到,夜里喝醉酒跌倒火车道上,死了。那时甄家弟弟才十二岁,姐弟俩去火车道上认了尸,看着远处风吹的荒草,她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类会那么容易就死。

她带着弟弟回了家,扭头就剪了留得很长的辫子,换了钱跑到街上买惦记了很久的吃食,两个孩子坐在屋檐下无言大口地咬,豆大的泪珠止不住无声地掉,那是她最后一天做孩子。

她剪了发,更像是宣誓着新生。往后的日子里,两个人很久没有吃过街上店铺里摆着的东西,再没那么吃过。

后头遇上良人,好不容易结了婚,也是两年,两年,将将留下个女儿,弟弟长大了,争气,考上了警校,她规划着赁下一爿临街房子,开店铺,做小买卖。想到这些她整日喜洋洋,这时候丈夫撒手去了。

那天晚上她看着窗外的明月。小阁楼下停着她丈夫的尸体,床上躺着她刚刚酣眠的女儿,月亮明晃晃地照进屋子,她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她安葬了丈夫,养大了女儿。

她没改嫁,拉扯这女儿。她一直很骄傲的是,她弟弟做了警察,是她供养的他。仿佛在二十岁头上,在哪个风吹荒草的夜里,她就做了母亲,等女儿降生,她头一个孩子已经功成名就了。

问问整个巷子里谁家儿子,谁家弟弟做了警察?没有,单单落在了甄家。这么败落的家族,这么可怜的姐弟,这么光荣的职业,换谁谁不骄傲。

他是她的腰杆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姐弟的关系像坐跷跷板,她在别人眼里越低,他就在她眼里越高。

直到韬玉十岁那年夏天,甄家弟弟领了个女人来见她。

那女人一袭黑裙,手里牵了个比韬玉还小的女娃娃。

年纪轻轻没结婚呢,你到好直接找个寡妇领着回来了,带着个拖油瓶,多好看哪!甄家姐姐直接说了弟弟一脸。她看着弟弟板板正正站着,脊背笔直,低着头,只听,不响。她了解弟弟骨子里那份执拗。当初一举考上,或许就凭着这一股气。

甄家儿息祚薄,又只留下这么一姐弟,大姐早不上学,挣钱打工好不容易供着弟弟有出息,她自知甄家不能凭她兴旺发达,全指着这么一个弟弟。没想到他一向乖顺,却在这儿女之事上犯了糊涂。

寡妇门前是非多,饶你有青天白梦,海阔天空,白天起来,你还是得生活在这六尺巷间,刷牙洗脸梳头,上锁,经过拐角的鲜花店,路过树旁的猫猫狗狗,掠过一间五金店,最后终于来到早餐店前,热气腾腾买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1〕讨六尺巷间的生活。

正是因为大姐太了解这里头的滋味,她才不愿弟弟找了这么一个人。

她费尽口舌,最后实在没话,一声叹息,漂亮女人多的是。

他低着头说,知道。

那你对她什么感觉?

一段沉默。许久他说:

想对她好。

白费口舌。她气馁,恨不得给他一顿暴打。

执迷不悟似的,第二年春天,他迎娶了佘粤妈妈。

不过几日,巷子里间家家都知道甄韬玉后头跟着这个漂亮女娃子。个头比韬玉高半头,两个孩子追着跑着,韬玉叫她阿妹。

偶有好事者买菜回来停住脚,打趣,你妈妈何时给你添了个妹妹?这话说的实在下流,简直是歧视、偏见和暴力。幸好两个孩子都听不懂。

韬玉直说是她舅舅家的阿妹。

众人这才想起几天前甄家弟弟送来的喜糖。这才几日,有人带着满肚子疑惑走了。

等再见了随甄弟出入的女人,有人站在阁楼上看着甄弟带人出门了,居高临下。两人挽着手很亲近走着,那女人不时仰头和他说句话,模样招人极了。

你瞧,街坊邻居间,就数旁人窗子里的故事最吸睛了。

哦,众人回过神,女人和孩子都对上了,原来这小警察娶的,还是个未亡人。

*

现时,甄家大姐躺在病床上,完完全全的病人模样,平时简直称得上张牙舞爪的一个人,瘦了也虚弱了,早年风吹日晒的一张脸这时候白透了。小小瘦瘦的一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她二十岁。

佘粤知道端水只是个由头,没人在这个时刻偏偏要水喝。她姑姑执拗着别着头,不让人看见她的泪。

她眼遭下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如果顺着她的下意识,佘粤抬脚走。

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像泪水一样充沛的感情。

话还是姑姑开头,声音嘶哑多了,有气无力,问她吃过吗?

一路过来,只傍晚时候咖啡店的“谈判桌”上喝了杯咖啡。乘车过来,饮了一肚子冷气。眼下对她只好撒谎,吃过了。

韬玉看着一站一躺的两个人,寻了个由头,出了病房。

泪痕还干在脸颊上,但人明显已经平静了许多。病号服穿在身上也大,手上还留着扎针的胶带,眼神空空洞洞,气氛突然尴尬。

甄家大姐抿着嘴巴,缓缓呼出一口气。

佘粤预感到她接下来的话,开口堵她,“要喝点水吗?”

对方明显怔了,为举动也为她的话。

她点头。

佘粤扯了椅子坐在病床前,她不知道抽屉里有吸管,从桌子上拿了喝汤用的小汤匙,一勺勺往前喂给她。

病床上的人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微变。

递到嘴边,她张嘴喝了,眼睛盯着佘粤的脸看。

她突然说:“多去看看你妈妈。”她长吁一口气,添了后半句,替我。

佘粤有些焦灼,一向她不知道如何应对煽情话。

幸而表姐这时候回来了。

韬玉不知去了哪里,夹着一身冰寒 。她站在病房外门边朝佘粤招了招手,那意思要她过去。佘粤心里感谢她,把水杯放下了,给姑姑递了个眼神,不是我断了你的话,是你女儿叫人了。

韬玉上楼来有一会儿,站在病房外摆弄那把伞。先前她接了电话叫她,她走的急顺了佘粤来时放在门口的伞。

这会儿上了楼,临进门,伞怎么都合不上了。伞是佘粤的,她丢不下,只好弃掉电梯。韬玉狼狈地拖着伞走楼梯。

好不容易爬上来,伞骨结结实实地一动不动。她左右为难,又不想表妹知道她弄坏了她的伞,是她理亏,没吱声拿走了人家的东西,眼下却无法完璧归赵了。她翻来覆去观察,心想有什么玄机呢。有护士巡房,奇怪地看她。没办法了,她开门叫了佘粤。

佘粤一出门就看见韬玉手里那张开的伞。

韬玉见了救星,把伞递给她,先把自己剔剥出去,“我走的急,看外面雪大就拿了你的伞。但我什么都没动,规规矩矩地撑回来,它自己突然就关不上了。”

佘粤没心思去理会她的话里话外,接过伞仔细看了看。

韬玉看着,不禁说道,“你这伞真奇怪。”

佘粤也犯难,毕竟这也不是她的物件。韬玉也很失落,愧疚又添了一层。恰好这时里头叫两人。

“这就来了。”韬玉应付她妈妈。

她直接拦下佘粤,“你先进去吧。这伞,改天我会拿去给你修。”

她垂眼看着,形状这么奇怪的雨伞,只怕佘粤好不容易弄来的。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都好说,不等对方表态,她先揽下,说她会拿去修的。

这事在小,佘粤始终记得她来的目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坦白?”

这话激得甄韬玉一抬头。说话的人逆着一身光影,她本就比她高挑,这会子因着心里的愧疚,韬玉又矮了一截。更显对方压迫。

没等到韬玉回答,佘粤直接回身进了病房,先说要她好好养护身体,然后寻了个借口,说有事问表姐讨教。

佘粤只是用了她一贯的口气。

拿出作为一个妈妈的本质,病床上的人下意识袒护女儿,剖根问底。

佘粤径直往外走着,隔着好几层玻璃看到外头的漫天白雪,忽然从童年的记忆扯了一句:

“八宝饭。”

她就出了门。

病房外头的韬玉听到佘粤这句,疑惑她怎么突然扯到这个上头来。佘粤单单笑了一下,不解释心里的百转千回。

“突然想吃了。”

雪停了,到处一片静寂。

两个人坐在医院的食堂一楼,已经过了饭点,空空荡荡没什么人。佘粤看了一圈,都是些清淡的吃食。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什么都不挑了。

韬玉突然想起给她留下的粥饭,忘记拿给她了。佘粤不在乎,说不用。

她点了小笼包和薏米粥,饶是这样也慢条斯理。

“说吧。”

佘粤吃完主食,搁了筷子,云淡风轻单撂了两个字。

韬玉坐在对面,眼看着她吃完了饭。

她懊悔极了,“脑虫精上头,一时我真没想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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