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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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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时候,甄家老宅屋后有一棵核桃树。

每每上了秋,核桃成熟时甄家大姐总是对韬玉耳提面命,少不了嘟囔几句,少往屋后头去,仔细生核桃落了砸你头!小韬玉拧着眉从桌边溜了圈子,妈妈你又讨人厌!

小孩子总是一身逆鳞,妈妈不让去,她偏去。大人的好意警醒,在她这里反成了提醒。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暑假末尾,两个孩子总是喜欢到屋后去,树下好乘凉。

核桃树枝繁叶茂,叶子纹路规规整整地从中间往两边阔出去,很是漂亮。佘粤喜欢拿它做她的模型,美名其曰:写生。

韬玉不屑,撇撇嘴,在旁边一会儿便看腻了。写你的生吧!然后她顺着旁边的梯子三两下爬到屋顶上去,一会儿树下的佘粤便听到头顶树上传来簌簌的声音。

一颗青核桃穿过叶阵直直砸在她膝盖的素描本上,咯咯地一转,落到地上去了。

她顺着核桃落下的路径抬头。

屋顶上已然开了仗。一方是韬玉,另一方是临街猪肉铺家的小子。原是那小子在二楼打游戏,输了正气闷呢,看见韬玉上了屋顶,撒气似的。两句不顺,对方激将韬玉,她却偏偏入套,气不过地顺手薅了树梢上的半青核桃作她的炮弹,手起刀落,对方中弹了。

对方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筹码,来不及躲让结结实实受了她一下。核桃青涩,被轻率地薅下来,上头还挂着嶙峋的枝叶,男孩额角上瞬间就破了皮。

男孩摸了摸火辣辣的额角,一看,手上黏黏腻腻地沾了红,吓得涕泪俱下。

男孩这一哭,也煞了韬玉的气焰,她没想到对方这么一个回合就哭了,还男子汉大丈夫呢。韬玉睥睨,然而一抬头看男孩额角上见了血,知自己闯了祸,一下子了慌神,慌里慌张地顺梯子下来了。

幸好那天甄家大姐出了门。最后是佘粤去叫她妈妈,佘女士带着韬玉买了东西上门去,给孩子赔罪,连同大人。

肉铺那位大人不依不饶,说了不少难听话,看对方也不恼,顿时觉得什么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

回来路上佘女士提议到商店去买些日用,要她乖乖跟着。韬玉自知理亏,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乖乖跟着。商店里逛了一圈,佘女士挑了点东西,最后要结账了提议买冰淇淋。

“我突然想吃,”然后佘女士别眼看向埋头不语的韬玉,语气平淡,“你也来一根?”

小女孩终于肯抬头。

这事没了。

过了几天甄家大姐从邻居那里听说这事,回家又是一顿火大。“你知道他激将你还上钩不是?你做事能不能三思后行,啊?”

韬玉皱着眉揉揉耳朵,怪怪认错。

错认了,教训还是左耳进右耳出。这么些年了,历数大大小小的一桩一件,她还是莽撞行事,正应她老妈妈说的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都三十几的人了,做事心里没秤码。

早先韬玉考大学,她打小资质平平,勉勉强强上了个二本,学的还是商务英语。本科终于让她熬过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念,如她所愿,出来了,找工作。这时候她又嫌不如意,每月领着不上不下的薪水,心如死灰。

所以她才心里抱了念头,动了歪心思。

那天经理宴请了一个人。她也跟着。

到了饭桌上她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他看着男人出挑的模样,一时眼花,一颗心在胸膛里突突跳。这不是周家小公子是谁?酒过三巡,周家那位喝的眼睛都红了,跟经理玩笑似的说起一桩事,说得粗粗大略。经理在他面前有意献心,讶了一下,说你要翻译呢,咱们饭桌上便有一位。接着就看向韬玉,给她使了个眼神,那意思再明了不过。

半道儿经理去卫生间,周映实这才正眼看了看桌上的韬玉,他本就是浪荡性子,这回又是替旁人办事,更不上心。不像应聘似的仔细去考察人家的工作能力,又看着对方面容姣好 ,直接应下,给韬玉用手比了个数,说事成之后自然不会亏待。

话落下,经理就推门进来了。周映实的话他没听到,但是心细看到周家那小开频频看向韬玉,心里更踏实了。

离开包厢后回公司的路上,经理直接跟韬玉挑明,这活计不管怎么样要她接了。那个时候韬玉心是朝上的,她欢喜着应下了。其实,没有经理这一着,她也会接,为着周映实那份不菲的佣金,还有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最最隐晦的一层:为周映实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经理答应这一回成了,顶三个月工资。你知道的,我这工作不比你,更何况还有一个病在床上,这个月我请几次假了,是看人家脸色吃饭呀。”韬玉择轻避重,捡几句无伤大雅的说了。话里半是窘迫的实际,半是为自己开脱的夸张。

韬玉不间断说了这么一段,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只见她不知道哪里捞来一个桔子,剥了皮,用手仔仔细细剔着桔瓣上白色的细络,不抬头,也不接话。

佘粤刚刚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心里蔑笑,面上轻描淡写,“但是你没想到对方是个法国人,是吗?”

佘粤想起两天前。

当时她正好在餐厅里和编辑谈好工作,电脑什么的收起来,她点的青花鱼上了。这时候电话响起来,韬玉很少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佘粤给对方抱歉,走到窗前这才接起来。

火急火燎的,对方头一句话就莫名其妙。

“佘粤,你当时留洋,去的是法国对不对?”

韬玉面上一红,桌下的手紧绞着,怪她太唐突,糊里糊涂地就应下了这门差事。

对方已经择完了桔络,捻起一瓣搁进嘴里,疙捻韬玉的心思,“所以你想起了我。”

这话说的直白,谁不知道佘粤这么个人,向来不屑成工具。这一次她自己轻飘飘剥了对方的心事,摆开来看。

韬玉怕她反悔,想着利诱在先,“你放心,这个事儿我做的不是,虽然套着我的名头,事成之后,利头你全拿拿着就是。”

佘粤单挑了一下眉。

韬玉以为是她看不上,还想说什么,断没想到佘粤撂了手里的桔子,跟她言明:“我不是跟你讨要这个。”

韬玉怕极了她策反。

小心翼翼试探,“你要食言了?”

佘粤抵着后槽牙轻轻笑了,这个词儿用的巧妙。

食言。

她偏偏要顺着韬玉的话说:“我食言,你会怎样?”

韬玉被这话惊了一下,脑海里经理、甄母、周映实的脸一张张掠过,她话都磕绊了,“你知道经理就是那种人,我……会被解雇的呀!”

佘粤想起傍晚和对方并不算顺利的交锋,更进一步,“你就这么笃定我来就一定能成?”她望进韬玉眼里,“我只是通语言,并不精谈判。”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韬玉看问题太浅,一根筋以为单单是语言的问题,主家财大气粗筹码压的重没人不眼红,她以为只是去做个传声筒。她这时候典型的生意经,以为银货两讫,两方皆大欢喜。

她一时低头不语。又想到什么似的,急急脱口:“谈判不成,那是两主家的事,错归不到我们这掮客身上来。”这话说到后半截儿底气十足。

佘粤笑她这档口难得清醒一回,她原先接电话听她说了一遭,也是这么想的。

她想起自己今天头一遭面见对方,廖凡的下马威让她觉得这事很难活络起来。她当下心里又笑自己,头一番她还挑剔她表姐姐轻率言信,她也不是没问清问透就应下了么,一桩苦差事。

她品咂着韬玉嘴里的那句“掮客”,她还真当这是银货两讫的生意一桩咯?

韬玉回过神又问她刚刚电话里说的“不好洽谈”是什么意思。

佘粤口气平淡,“字面意思。”

她懊悔自己轻率,有意堵她的话。转念一想此行径是委实的迁怒,缓了缓口气,说:“对方态度很坚决,千金难买人家乐意喽!”

她拣了片段说起,不谈故事。

韬玉双手合十,“难为你。”她还要说什么,却被佘粤打断,“你放心,我起先应下了,轻易不反悔。但我事先说明,一则是食言而肥,一则是为着你、姑妈。”

她言明自己对于这件事的衡量,她是自己的决断者,是或不是,她说了算。

她最最厌烦,别人把她当工具借力,更别说还夹着一层亲。

话说开了,韬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简直对佘粤感激涕零。佘粤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时间,只说:“时候不早,姑妈还在病床上,你已经离开很久了。”

韬玉对她笑了,想起刚才,打趣她老妈妈来,“说实话,我头一次见她哭成那个样子,还藏着掖着,特扭捏。”

这话要叫甄家大姐听见了,非打她不可。本来在小辈面前就不自在,偏偏再搁嘴里说出来,多跌面儿啊。

其实这话也不该当着佘粤的面说出来,弄得佘粤也挺尴尬的。可韬玉偏偏不觉。

佘粤最后打断她,“你不是刚刚跟我谈报酬么?”

“啊?”韬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不等,径直说了,“那就给我做一回八宝饭吧。”

韬玉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口里的“报酬”,笑道 ,“我当你口里的‘报酬’是什么,原来是那个。”

她还是改不了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臭毛病,“话说回来,你今天跟八宝粥干上了?”

佘粤不理她,抬脚就往外走。

走出一段突然扬声道:“表姐你昏头,还记得现下是几年几日么?”

没头没尾一句话,韬玉愣在原地。眼看着人走没了影儿,韬玉怔怔地回神,还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她把什么节什么日子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

再过几天就是大寒了。

往年佘女士都会给她们做八宝饭,笑说这是习俗。

甄韬玉失笑,今儿个人都怎么了这是?

*

邻居家墙角有株三角梅,种偏了歪歪斜斜地爬到佘粤的屋子上来。此时嫣红的花瓣上伏了雪,在昏黄的路灯下暧昧地开着。

佘粤突然一激灵,想起楼上阳台上她的植物。

她开锁进门,脸外套都没脱就去阳台把花花草草都往暖处移。

她本来不是细心的人物。仅存的植物还是佘女士留下来的,她爱花草,歇下来后有了时间侍弄了许多。六年前甄弟和佘女士出车祸双双去世,折卖原来的房子前,佘粤看着阳台上的花草绿植犹豫了一下,叫人留下来了。

租下这房子后,佘粤专门叫人搬到了这里。

佘女士生前,她个连水都不浇的甩手掌柜,佘女士走后慢慢认识了什么是佛手、蕙兰、马蹄莲、仙客来。一开始她不适应多了这些小生命,加之不精照顾损折了不少,后来学着上网去查,慢慢琢磨,眼看着小生灵越长势头越好。

幸而,只有一盆粉色天竺葵上落了点雪,她轻轻掸掉了,抱进去。

脱掉大衣,给自己磨了杯咖啡,然后她关上客厅里的灯,掀亮茶几上的小灯,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打开电脑翻看邮件。这几乎是她的惯例。

天气坏得突然,事情也多有不顺,心情起起伏伏,她找了本没看完的原版小说,在文字里期望心平气和,这也还是她的惯例。半小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新一章的翻译。

左拉《磨坊之役》里头的一篇。

她静静地在键盘上敲下一段:“每逢瓜果飘香的季节,月月总有一个棕色皮肤、乱蓬蓬黑头发的小姑娘,提着一大篓杏子或桃子来到埃克斯的诉讼代理人罗斯丹先生家里,篓子重得她几乎提不动。”

这是女主人公娜伊丝·米科莱的初照,也是故事的开头。

键盘的敲击声在黑夜里蔓延开去。

窗外夜深雪静,慢慢地,风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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