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粤抬手唤侍者拿回自己存放的黑色羊毛大衣,仔细穿上。衣料是上好的,她个儿高身条长,衣服却轻便熨帖又合身,长款却不压肩,裹适感很强。好东西当然有好价钱,当时她下了血本。
衣服穿到一半,她想起似的又退了下来,翻到衣领处,上头用银色花体字绣了品牌。
SIN CITY
英文里头还有个说法是the city of sin,罪恶之城。二〇〇五年罗德里格玆拍的那部同名影片她早先看过的,甚至还知道这个词儿的另外一个含义。那是她一个法国同学推荐她的,里头夹着宗教习俗和晦涩的欧洲历史,盛情难却之下,她看了影片,完完整整,但味同嚼蜡,倒是记住了这个颇有意思的词汇,因为刚好和中国文化里的《道德经》对上。这都是后话。
不系之舟。〔1〕
好一个取巧的谐音。她没记错的话,刚刚的人物百科下面,她才见了这个品牌。
不系之周。
这个“舟”字原来是酒色财气的周家的“周”。一字之差,意蕴上天差地别。
头几年年前购得的衣服,这档口蛛丝马迹般对上了。当时佘女士还健存,头一次穿上给她瞧,她还嫌老气,说衬的女儿老了两三岁。佘粤花了大价钱,自然气不顺,说老妈妈眼光落后了,这才是经典百搭不过时。
果真让她说对了,佘粤惜物,几年后这衣服她还在穿,佘女士却再无机缘,眼下,佘粤年长几岁越发能撑起这衣服的韵味,出落的越来越标志。倘若再穿上给她看一眼,一向挑眼的佘女士或许会说句“衬人”吧。
佘粤折了折衣领,忽又觉得不对。这衣服一股檀香味,又像在哪里沾了点烟火,全然不是她身上该有的气味。她提起衣领仔细看了看,掀了掀衣摆,左手边下摆沉甸甸的,缀了什么东西。
她伸手探了进去。方方正正的一个盒子。她掏出来看了,是一盒伦敦黑的寿百年。
她心里了悟,该是咖啡店里的店员出了差错,将一位男士的衣服错拿给了她。不过也真是碰巧,同一天,同一家咖啡店,她和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士撞了衫。还是很多年前的款式。
她松了手,任盒子再次滑进口袋,原封不动。
诸事不顺。
她将衣服重新折好,抬手,再叫侍者。
这次来的不是刚刚那一个。她压下心中对店员的腹诽,心平气和地陈明事实,再将衣服规规整整地还了回去。完璧归赵。她和对方对视,那意思是:现在你们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那店员大概是头一遭遇见这事,诚惶诚恐地替她前头那个冒失鬼道歉,调换回来事小,她怕的是错拿的那一方再瞧也不瞧把衣服穿走了。
佘粤不想计较,只要换回来就好。
店员捧着衣服去了。
不多时两个店员一齐过来,原先收衣服的那个姑娘走在前头,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她年纪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知道这商务区的咖啡厅来往的人非同寻常,又怕遇上难缠的主儿,更觉得愧疚了。
店员连连说道歉。这种差事,干起来说是轻松,实则心累,心虑太周,丁点差错出不得。
不想对方松松爽爽的,接过衣服检查了一遍,核实了,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不过佘粤还是多得了一袋咖啡豆,进口的,显而易见,店里来折罪的。
两个店员毕恭毕敬地送了客,看着女人下了楼走得没了影儿。一个才大出一口气,塌了塌脊背,另一个并排与她站着,乜了她一眼,好像在说,有惊无险。
大出一口气的那个抚了抚胸口,“姝姐姐,幸亏你转回来的及时,错换大衣的另一位男士,也唤人来取衣服,这要再晚,找起来可就人山人海了。”
她叫姝姐姐的这位冷笑了一下,“你知道就好,这里来往的非富即贵的,亏得你遇上这位脾气好也不和你撕扯,换了其他难缠的,早闹到经理那里去,解雇了你!”她恨铁不成钢。
那一位狗腿似的笑笑,好姐姐,周末请你吃翠心坊的桂花糕。
姝姐姐按下不表,往楼上瞥了一眼,只道:“这另一位失主,是楼上包间里的?”
对方点头,然后后知后觉。
姝姐姐道:“亏了这位小姐先发现拿错了衣服,包厢里头任哪一位,这事儿非得过经理的手不可。”
这话使小姑娘一阵胆寒,也好打起个激灵。年龄稍长的摆了摆手,话头就此止住。闲言少叙,赚钱要紧。
*
曲曲折折半个小时绕进去了,那廖先生大概都已经回家补一觉了,佘粤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发笑。她向来是只扫自家门前雪不顾他人瓦上霜的,短短几天,大大小小的,破了两回例了。
甫一过了旋转门,一阵冷气扑面而来。已是近黄昏。咖啡馆外头的灯亮的昏昧,在她头顶亮出一个光圈。她抬了抬头,雪花迎面旋落下来。她才发现下雪了。
冬日的天昏的早,四周已经暗了下来。极目望出去,跨江大桥上的灯已经亮起,过桥的车子车灯亮着,远远地看,连成一线。
不知雪下了多久,地上已经有一层了。
她打开约车软件,这个时点儿,晚高峰,车子都不好叫,页面一直显示塞车难行。雪天路滑,请行车注意安全。
周围静静的,她慢慢呼出口气,立即成雾,香烟似的散了。佘粤站在台阶上,不上不下的,再往前一步台阶上都落满了雪。再次叹惋,诸事不顺。
手机在黑暗中徒然一亮,她看了一眼,是平台提示她约上车了。还是一句雪天路滑行车注意安全,请耐心等待。她看了一眼距离,十分钟又进去了。
期间来了一个电话,是韬玉。说不期着下雪了,不要她过去了。“你和我的约定”,她口气掸了掸,有些心虚似的,“可以改期。”
佘粤听出她表姐话里的意思,心想一拖再拖,心里建设做好了,更难探出虚实。她打断韬玉,“我已经在路上了,雪天路滑司机开的小心再有半小时,你多担待。”
那头忙不迭应声,直说千万小心。
外头飘雪,电话也冰冰凉,简单说了几句佘粤便收了线。
这时后头兀地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佘粤转身,黑漆漆的地方,这时候一个四十岁开外的男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身后,一身银灰色西装,模样不像店员。
他手里拿了一个拐杖似的物件。
“小姐,雪下大了,里头送的伞。”男人把那东西递上来,曝在灯光下,佘粤这才看清那伞。饶是谁看第一眼,都不会先往雨伞上去猜。
这事有些奇怪,佘粤先问清,咖啡馆里人让你送的?
这话一出口反倒对方稍稍惊了,虽然灯光很暗,佘粤还是看清了男人眼底的微变。
但他没有否认。
想着或许这伞也是和先前的咖啡豆一个性质,店里又看她被雪困住了,既是折罪,又是可怜。
毕竟人家是做生意的,周全些是为留客。佘粤乐得承情,微一颔首,接下了。只道她会改日换来。她暗暗又叹对方的高明,做生意最怕的是一刀切,断了来往,有来有往生意就成了。
不料男人已经退了好远,听到这句说了句,不用了。快走几步好像怕她拒绝似的。
佘粤又觉得蹊跷。
管他呢,先应付了这雨雪再说。将将好似的,她约定的车子到了,她撑开伞走进了雨雪里。
*
于奉送了伞往回走,心下又起疑窦。某人临时起意送伞,而将将路旁那女人好像早就预料到似的问他,是谁送的。这里头该不会有什么故事罢?也是,谁会无缘无故给路边随便一个女人送伞呢,旁人或许会,但宋家那位公子,绝绝不是这样怜香惜玉的主儿。他又想起刚刚那女人回头的模样,又叹宋拂挑女人的眼光真是没话说,一顶一。
于奉送了伞往回走,忍不住腹诽他这个远远房小舅子,真真没叫他老婆说错。来前就听他家里那位讲了,宋家这个独子,一副再好不过的皮囊,年纪又轻,家里捧着长大的,什么都见识过,老一辈子的路数不吃,宋老爷子年轻时玩剩下的他更看不上,这新少东家,恐怕只会比老头子更难缠。
眼下,他算是身在滋味中。
酒桌上都是年轻人,半道儿周家那小开闹他做游戏,输了不要他让利,漂亮话说下来,说白了就想看宋少东家丢丑。
桌上一圈人,年纪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有,谁都没见这么闹宋家这位“好脾气”,周家那位嬉皮惯了,枪打出头鸟,即使是闹恼了,谁都想着最后怪不到自己头上。
于是,宋拂理所当然地输了。
宋拂松松散散地坐在椅子上,上身是一件米白色的宽领毛衣,下面却是正经的西装裤,四不像的穿搭套在他身上却顺趟得很。
周映实喝了结结实实几大杯,看人都恍恍惚惚的,一身酒气地趴到宋拂耳旁说了什么,眼神犯迷,还当他是他哪个姘头。宋拂轻飘飘给他个眼神,冷谑一声,直接叫了他,连名带姓。
“周映实,你要作死别上我跟前来,还要我给你仔细数数你做的哪一桩哪一件够得上你老子扒掉你层皮?”
周映实最怕他家老头子,脖子一缩,狗腿子赔笑,他怕他借刀杀人不见血,自己再折进去,别别别,你可别。
宋拂叫他滚远了,别沾他一身酒气。
一桌大男人,酒过三巡,好酒开了几瓶。宋拂滴酒没沾。他不喝,旁人不敢往死了劝。
他任着一桌人一股劲拧麻绳般盼着他输掉游戏,最后手一摞,认输了。周映实就知道,若是他不肯,不默许,他断然也不敢开口提议闹他的。
他俩发小长大,周映实知道他就这样,你以为风平浪静了,谁知道哪天给你炸弹,他轻飘飘砸给你,要别人以为还是送你一包礼呢。玉面狐狸,他乐得给你做到名副其实。
周映实小他几岁,周家老父老了老了又得了这二子,惯着长大的,嬉皮笑脸惯了。从小到大这些年没少落到他的陷阱里。
周映实有次在酒桌上骂某人小性儿,女孩似的。
原话传来传去,最后传到正主耳里。宋拂被点到,也不恼,笑了笑。隔天就使人给周映实送了个大礼包。
由此,周映实得出结论,宋拂面上的一套,你最好一句别信!
眼下,周映实看着跟前波澜不惊的人,蛊惑着大家提整蛊建议,一桌人笑着打哈哈,这不是刚刚法不责众的时候了。
周映实看着一帮老家伙,不上不下的,他干舔嘴唇。他先起的头,人家入了他的局,现在他却挂在这里了,显得倒是他玩不起。
他下不来台。
周映实心下先把自己最近的行迹掰扯了一遭。确定放心,眼珠一转,说了个法子。
有几个老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自持清高似的,内心里却又无一不为周映实鼓掌。谁不知道宋家正欲和汪家攀亲,这宋家公子和汪家千金正打得火热。周映实这么一提,不是坐实了宋拂是个委实的浪荡子儿。
也是,宋拂这种身份这副皮骨的人物,年轻气盛地怎肯亏待了自己。
在座的几个人精儿碰了碰眼神,那意思不言而喻。在座的几位都熟面儿,谁传出去,往后在宋家面前就不用露脸了,至少在宋拂面前是。
但各位心里又忍不住鄙夷,听说这宋家公子早先还留过洋的,看着人五人六的,左不是还是个穿花蝴蝶罢了。
偏偏这正主不动声色,面上似乎还带着一抹笑。波澜不惊地,慢条斯理地,折起衣袖搛了一筷子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周映实看不懂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于奉看到他的手腕见戴着一串菩提子,色近辽阳绿。抬手间很晃眼。
周映实也看到了,但他吃醉了酒,酒精上头胆子愈发大了,凑到宋拂跟前直接上了手去碰,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大牙笑掉,“你这青提,怎么缀手上来了?”
宋拂拨了拨他的头,离开他辐射范围内的酒气,腕间的东西却不掩,倒像是专专露给这些人看的。
于奉适时叫人送来一碗醒酒汤,递给了周映实。然后看着宋拂说了一句,这菩提子好品相。
说到这儿就了,再多话就满了。
宋拂先前没喝酒,神色还算清亮,这会儿倒像被周映实熏醉了,眉眼间有些酒气。他抬头看着灰色西装的男人,慢慢笑了。
“听起来姐夫有些研究。”
这一声姐夫叫的于奉一惊,早些年他们于家和宋家来往时宋拂年纪还很小,碰了碰面,小孩子嘛,大人说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