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烨想明白了一件事：虽然钟知行通过阵法看见了鬼域内发生的事，但阵法附着在保命符上，也就是说，保命符失效后发生的事情，比如域主是长平安，他们和长平安的谈话，无名留在了鬼域，钟知行都是不知道的。

他不清楚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钟蔚或许会说出来，或许不会说出来；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关系，这些事目前都轮不到钟烨思考了。

现在该他思考的是，如何能保下元玉。

家族绝不可能放任青龙流落在外，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抓。真到刀枪相见的时候，要他帮哪边为好？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们见面。

钟烨承认这个办法很窝囊，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但目前没想出更好的办法。

今天是周末，路上车流量较平日少了许多，他一路噔噔噔回小区上楼，没遇见熟人。

打开家门，屋里没开灯，窗帘拉了一半，处处都是离开前的样子。

元玉不在客厅，钟烨觑了一眼侧卧紧闭的门，猜他在睡觉。

他没立即进去，自己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流淌，打碎了沉闷的空气，他掬起水洗了一把脸，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水珠顺着鼻梁和下颔线滑落，被打湿的碎发也缓慢地滴着水，他望着自己的眼睛，黑色的瞳孔，熟悉又陌生，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

钟烨深深吐了口气，对着自己笑了一下。

他摘下毛巾擦干净脸，再睁开眼睛时，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日子总还得过。

他把毛巾整齐叠好，放回去，余光看见洗漱台靠镜子的地方多了一摊水，不像洗脸时溅到的，像什么东西融化了。

他立即想起这个位置放的是什么——

元玉送的花。

消散了。

他盯着那摊水，不好的预感一点一点从心底升起来。

猛然转身冲出卫生间，侧卧没关门，被他一下子推开，门后睡觉的小花被吓了一跳，乍了毛喵喵乱叫，慌不择路到处乱跑；他一眼看见元玉正在床上睡觉，脖子以下都被被子盖着，神情平静。

看似正常，但元玉睡眠很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怎么可能听见巨响还熟睡？

钟烨绕到元玉床前，轻轻晃了两下他的身体：“元玉？醒醒。”

那张睡梦中的脸庞微蹙眉头，含糊地嗯了一声，钟烨松了半口气，仍不放心，又晃了晃他。

元玉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

冰蓝光芒流转，一如往常。

钟烨这才把剩下半口气吐出来：“没事，睡吧。”

伸手想帮他掖下被角。

但元玉看见他的瞬间，原本朦胧的眼神骤然锐利，瞳孔拉成冰冷的细线，瞬间坐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再往自己这边靠近。

他脸上带着警惕和困惑：“你是谁？”

突如其来的质问，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钟烨的手突然卸了劲，整个人僵在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感觉元玉冰冷的体温顺着他的手一点点渗过来。明明是晴天，却遍体生寒。

僵持片刻，元玉见他不动，好生奇怪，谨慎地凑近一点：“怎么不说话？问你呢。”

边问边打量四周，这似乎是一间人类的屋子，他现在坐在一块柔软的方块上，身上还盖了一个较小较薄可以自由折叠的方块，软绵绵的手感很好。

只有人类才会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里分明是人类的地盘。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肯定是这个天师把他抓来的。

天师和神兽关系极差，把他弄进这里一定不是好心请客，十有八九谋划了什么恶毒的计划。

他从小便知，天师皆是沉浸于自己所谓大道、对他类死活冷眼旁观的人，必须提防。

他试着调动自己的灵力，虽然不知为何少了很多，但绝不到束手就擒的地步。真打起来的话，天师占不了几分便宜。而且眼前这位看起来呆呆的，问话也不答，难道是个哑巴？

天师的眼神也很怪异很复杂，定定地看着自己，有无奈，有震惊，有伤感，却没有最基本的敌视。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暂时没有显露敌意，元玉便也按兵不动。

只伸出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晃晃：“你看我干什么？说话啊。”

钟烨抽回自己的手：“…我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元玉认真道：“说你是谁，为什么抓我进来。”

事已至此，如此糟糕的情况下，听见这样如此糟糕的话，钟烨居然有点想笑。

“我要是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你信吗？”

“不信。”

元玉回答笃定。

钟烨无奈地叹口气，主动拉开一点距离，现在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太好猜了，都不用问。他道：“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是真的。”

这些话似乎说过好几遍了，出口有强烈的既视感。

元玉只当他骗人。

钟烨想了想，去拿来他的日记，递给他。元玉一直在自学写字，有空就写日记，他偶然暼到过几次，虽说字体仍改不掉弯弯绕绕，但比之前好认多了。

元玉单手接了，一开始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看清上面的字迹却有点肉眼可见的犹豫，纵然他不相信钟烨的话，可自己的字还是认识的。

他不会写拼音，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用龙族的字符代替。显然，他没有忘记学过的字，看了一会儿，面露迟疑，还是冷下脸：“谁知道你这是不是仿写的。”

钟烨道：“我就算仿写，也得熟悉你的字才能仿写吧，这不也能说明我们之前关系不错吗。”

元玉陷入沉思。

他仍旧没有相信钟烨是对自己无害的好人，但实打实的日记又让他犹豫。

钟烨不知道日记里写了些什么，不过看他的表现，是些对当下情况有利的内容。

他在思忖，元玉也在思忖。看见日记说尾巴受了伤被这个天师治好，就在被子的掩盖下，将尾巴绕到腿根低头一看，还真看到尾巴根有受伤的痕迹。

难道天师说的是真的？

可自己之前怎么会莫名其妙和天师产生交集？日记里没有写，他也不愿纡尊降贵去问。

于是斟酌道：“好吧——你可能不是坏人。”

当今状态有些棘手，钟烨不清楚怎么能让他乖乖跟自己离开，凭现在的元玉，能信一半他的话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转弯抹角不如开门见山，他干脆直言：“现在很危险，有人在抓你，你最好和我一起走。”

元玉嗤道：“抓我？”

他从床上下来，月白衣袍像水一样滑落：“谁敢抓我就让他来。告辞。”

即使这个天师没有恶意，他也不想在这里多待。没有龙族会愿意亲近天师，他们风评太差。

元玉说完，往窗户边走去。

钟烨一开始还没明白他为什么去窗户边，直到看见他做了一个抓握窗棂的动作，貌似想直接翻出去——没抓到，手被玻璃挡住了。

他疑惑地戳了戳那次坚硬透明的玻璃，冷声道：“好隐蔽的阵法。”

又问：“你用阵法将我困住这里，意欲何为？”

“…这不是阵法。”

这时，听到床边传来咚咚的敲击声非常恰当地打破了僵持气氛。

原来是黑魍魉，像皮球似的原地弹跳，撞击在钟烨之前设下的阵法四壁上，咚咚作响。它们不知从哪个地方发出细碎的声音，似乎在报告事情。

钟烨没听懂，但元玉脸色微变。

钟烨问：“它们说什么？”

元玉却不回答，低头去窗户旁边，仔仔细细地寻觅着什么，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夹角处。那里有一片黑色的绒毛状东西。

钟烨认出了那是什么。

古书记载过一种叫做梦貘的神兽：“状类熊而鼻长如象，通体杂黑白，相传生于西南莽荒之地。其性最异，善啖人之梦境”。

神兽梦貘只有一只，死后魂念俱散，化作很多小兽，滞留人间。也不再只囿于吸取梦境，有的吸取情感，有的吸取愿望，有的吸取记忆。

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小貘。

这是小貘身上的毛发。

小貘目的性很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某个地方，也基本不会一无所获地离开。它们身姿灵巧，潜行无声，本质上也并没有攻击性，所以很难被察觉。

黑魍魉大概是在说，有小貘偷偷溜进家里，抽走了元玉一部分记忆。

钟烨暗想，元玉以前失忆都是自身问题，这次是小貘作祟，那么，在小貘消化掉记忆之前，都有可能找回。

元玉拿起那撮毛发，神色不定。趁他还没有做出任何稀奇古怪的决定，钟烨提议：“我们一起去找？”

元玉怀疑道：“你有些太好心了。”

钟烨摊手：“你怎么老把人想得那么坏，你看我像坏人吗？”

元玉道：“坏人又没把坏写在脸上。”

钟烨道：“那我也没把好人写在脸上，你也不能排除我是个好人，对吧？”

元玉愣了一下：“...对。”

钟烨道：“既然这样，跟我不跟我有什么区别呢？我又控制不了你，如果感觉我有恶意，你想走就能走。”

元玉被他绕进去了，一时半会没想出合理反驳的理由，只把头扭到一边去：“不要。”

钟烨也不急：“你知道的，找这些神鬼灵异，我们比你们更熟练一点。而且我也不是临时起意要帮你，我本来就要去找小貘的，做个伴而已。”

他的理由很有说服力，合情合理无可辩驳。

这次，元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避开视线。

这意味着默认。他同意了。

钟烨刚要补充点什么，紧接着看见元玉抬手凝聚出青色灵力，马上就要击碎玻璃——

“等下！这真不是出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