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年的共事中我曾数次听他议论起国内时局。你也应当知道,如今眼下并非太平盛世,各地豪强四起。对此,出云介表示过愤慨。”
“那是件好事,不是吗,队长?那正说明了他的忠诚。”
“就像我刚才说的,忠诚不一定是件好事。他更应当做好的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服从命令,而不是去关心那些只有主上才需要关心的局势未来,那不是他有资格去理会的。”
“但只是一时漫兴而谈的话也很正常。”
“我担心的是现象背后反映的问题。他太有主见了,看问题有他自己思考的角度。若他只是一介平民那这还没什么,但身为武士,在任何时候他都应当以自身的任务和主上的命令为第一。然而很多时候他并不是这样做的。就比如,我们返程的时候,他中途离开去平户,结果惹出的一场风波,还令藏人送掉性命。”
“……哼,那倒是。”
“他当时说的理由是去祭拜斋院司。但是我们当时明明有任务在身,刚刚回国,还未将事态向将军汇报,他便因私人理由离队,这是不符合规定的,是会造成情报泄露的危险行为。他本应当等复命结束之后再请示前去,由将军府的公文批示,传达至平户藩,表明身份,那样不就避免了卷入当地纷争吗?”
“说到这个,那起纷争,似乎也就是因他的未婚妻而起,那个明国海商的女儿。”
“哼。”
勘兵卫一边继续踱步,一边朝向旁侧冷哼一声,面色阴沉,“说到这个更令我不快。关于那个女人,他表现出的主见可是完全逾矩。从飞龙国回来的时候,为了他自己的恋爱对象,他竟然让我们整个船队改变航向陪他一起去和海盗对战,还是在明国的土地上,这要是被明国官府知道了后果可不堪设想。”
“他似乎还因为此事拒绝了将军的说媒?”
泉谷仓在边上补充一句。
“不错。本来将军已经替他物色了一位良家女子,一位重臣的千金,和他的地位般配的妻子。可他竟然拒绝受恩。”男人的脸色更加难看,“我是已上了年纪有家室的人了,所以就算是我迂腐吧。我不能理解,他难道不懂这一段联姻背后的含义吗?他个人的幸福,和公家的利益打算相比较,孰轻孰重他心里应当有数。”
“队长,要我说的话,我还真得为出云介帮一句腔。他和那位姑娘两情相悦,感情上的事情,有时候也确实很难说清楚轻重。”
“他是一名武士,不是风花雪月的浪子少爷。他有自己的责任要承担,婚姻也是其中之一。他什么身份?世代为家臣,受俸禄,享爵位。他钟意的那女人又什么身份?外来商人的女儿,并且承父业在平户继续做私商的勾当。两人之间哪里有一点般配?”
勘兵卫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并且最要命的是,那女人因为父亲被明国典刑,已有数次联合其他海盗势力出海对明国边防进攻,打击报复的行为。出云介作为主上的近侍,娶这样一个人为妻子,让一个邻国重犯成为将军府成员的家眷,这对主上的外交策略可说是破坏性的影响。他一点觉悟都没有!”
“……”泉谷仓没立刻接话,跟随着男人走了一会,然后开口,“不过,将军倒是同意了这门亲事。还写信赠礼了。”
“哼。”
男人仅以此回答,不说更多。
京都郊外,淀川河上。王红叶站在船上,背靠着栏杆,一句话也不说。她手中握着一柄火绳枪,此时正用铁杆通条将枪管中的弹丸和燃药压实,手握着细细的杆,一下又一下。
她将通条拿在手中靠着扶手木,举起枪,看着远处水面上漂浮的木桶,距离约有一百五十步。枪举至与肩齐平,眼睛通过准心瞄准。然后闭上双眼,扣动扳机。连带的机关打开药仓口,挂着火绳的鸟嘴钩落下,一阵火花闪烁。
啪——
爆炸的声响,一股劲力迸发,王红叶的身形因为后坐力震一下。她放下枪,睁开眼看见水桶还好端端的漂着,只有旁侧距离约二尺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不准呐。”
空气中浓浓的硫磺味,她抹了抹眼睛下方,手指上一层黑灰,“离远了就是打不准。出了膛乱飞,上一次往左偏这一次往右偏,根本没法预算。”
威斯克斯倒是和她提起过,听说如果要想让枪打得准,最好的方法是在枪管内刻上螺旋线,引导弹丸稳定旋转。但同时那商人也说按现在的技术根本没法这样做。
“所以无法实现的事情还提起做什么,只会让我更心烦。”
王红叶摇摇头,将火绳吹旺,从腰间又取出一枚弹丸含在嘴里,重复填药,放弹,压弹的操作。再次举起枪瞄准浮靶。
啪——
又一次射击,这次睁开眼睛,看见桶在水面上不住摇动。知道这一次是打中了。
“终于。”
她轻轻舒一口气,嘴角扬了扬,略有些得意,“我的眼睛还是蛮好的。虽然因为器械本身原因难免会有偏差,但最大也就一百五十步偏上三尺。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
今日无事,她把船开到了河中央,趁着四周都没什么人的时候,放下木桶靶想试一试枪法。到目前为止已经打了十一枪,这是第一次中靶。
她觉得很开心,微笑。
“很久没练了,似乎自从来到京城之后就一直没练过,毕竟这儿不能随便练,现在没人才敢打几发。上次练……嗯上次还是在难波买火器的时候试射。”她看着手中的枪,钢铁锻造的机巧,安装木雕的扶手和枪托,长长的一截火绳掐在鸟嘴钩上。握着这来自西方的,威力巨大的致命武器让她感觉很安心,很舒服,“不对,上次打枪是在盂兰盆节那天,用没有火绳的短铳给了浪人一下。可惜没打死,都怪那个人捣乱。”
笑容消失。
“血的作用,无聊。”
王红叶又一次装弹,再开一枪,这次又击中了。
“挺好。”
她如此评价,把通条收到木扶手中,掐灭火绳,将枪放下,背靠着船舷,暂且休息。秋天,河面上的微风带着凉意,空气湿润,虽然被引药燃烧沾染上了浓浓的硫磺臭味,但闻起来还是很好闻的,不像海水那样有腥味。她也似乎很久都没闻到海水的气味了。
她穿着平常的红杉白袖,袖子捋起,腰带上挂着放药和弹丸的口袋,一段备用火绳绕在左手。她的额头上缠着发巾,红色的巾脚被风吹起在脑后摇曳,如同蝴蝶。
王红叶的另一只手垂在身边,若无其事地按着火绳枪的枪口让枪立直着前后晃动,刚刚射击过的枪口还很烫,灼烧着她的掌心,她也不把手松开。
“下一次还有机会再打枪,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会在哪里。”她低着头,自问自答,“结婚以后,或许就是像现在这样在河上打木桶,或许就是在山上打竹竿。”
也可以打打鸭子或者鹿什么的。
“但我不喜欢打猎,至少不喜欢为了练习或者娱乐去打。”
她看着手中晃动的枪,“致命的武器最好还是用于打仗,用于打人。火绳枪不正是为此才存在的吗?为了夺取人的性命。”
身边的这一柄又夺取过多少人的性命?这一柄不是新买来的,是跟随自己很久用了很习惯的。她在平户的时候就拥有,去明国的时候就带着。她曾经用这武器杀死过很多人。
她希望自己能记得具体数字,但现在想来根本记不住,太多了。
“并且记住了也没什么用,人又不仅仅是数字。人死了记得再多相关信息也都没用,是谁的账还是谁的。”
最初用它杀人的记忆还很清晰,是在平户和毛海峰的手下起纠纷的时候,带头放枪打死的一个对方小头目,对面见她动了火器就立刻跑了。
她用这柄武器对付过自己人,对付过敌人。对付过街巷的无赖,对付过海上的强盗,对付过队里的叛徒,也对付过明国的士兵。
最近一次的记忆,能记得的,记得比较深刻的,是三月,在明国的海面上,从对面落水的士兵中捞上了几个,其中就有那特别的人。
“唉。”
王红叶将枪按到船舷上靠住,抬起手,看到掌心的一圈灼伤印记,紫红色,泛着浅浅的水泡,“是我的账还是我的,无法偿还清楚。”
她手放下,低着头,沉默。
船被河面上的浪推动,摇晃着。秋风吹起她的长发。
“我不想结婚了。”
她说,面色沉重又带着倦怠,“无聊,比我预期的还要无聊。虽然一直都明白,一段婚姻是两个人的关系建立,是彼此互相施加的束缚。但是亲身体会,才知道这束缚有多具体。我现在已经被改变了,被这些天来的婚前仪式改变。订婚约,发请帖,排练,家长见面,盖新房,算财产,定酒菜,做新衣,打首饰……原来我过去一直心心念念的重要日子,就是由这些琐碎构成的。这些琐碎正在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妻子。”
“我以后是不是就要住在那间新房里了?住在这个城市里?以后要见我妈是不是就要去小河边的某一个楼宅去找她?走两步路就到的地方,看她一个人在家里祈祷诵经?”
她的脚跺了跺摇晃的甲板,“以后再坐船是不是就在这种小河上钓鱼,散心观光?再打枪是不是就到山里打鹿,秋狩娱乐?并且还是在夫君的陪同,在仆从的跟随下,泷川家的少夫人外出,是不是总要有人跟着保护安全,防止她一时兴起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
“我又还能再往哪里去?”
王红叶望向远方,淀川河朝着东南方向流淌,她在看西边,“以后和平户之间只有书信往来。生意我是不能再事事亲为,大概要交给竹内先生负责。明国呢,我以后还能再去吗?”
“恐怕不能再去。”
她收回目光,重新低头,面色沉重地想着,“日本幕府将军近侍泷川家的少夫人能是倭寇吗?能只顾虑私仇而不考虑身份?更何况这复仇本身也难说名正言顺。上次荣觉院夫人说的话已经很明白,同样的话我也已经听我妈提起过好多次,也已经听俊秀说了不少。更别提——”
话语中断。
“这本是一场不般配的婚姻。我曾经相信它般配,相信两个人只要相爱,可以不用理会其他。现在看来是我当时想得太简单了。门当户对这句话确实有道理,婚姻是两个家庭的融合交流。一个武士世家和一个当海盗的私商家族之间能有多少可以交流的?这场婚姻不般配,于是我便要做出许多改变让它变得般配。”自言自语,“这让我感觉很累,很不喜欢。并且,恐怕就算我做得再多,也还是无法得偿所愿。男方家庭不计较这个?那是宽宏大量。我们自己家也不计较?那是自尊心在作祟。”
“唉。”
重重的叹息,心有不甘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放弃确实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对我自己也是更好的选择。改变不是一件坏事。我只是不喜欢被迫改变。”
可不管喜不喜欢,未来都已经注定。
改变也已经注定。
王红叶有点想喝酒。
“真是商人本色。”她回想起七天前的那个醉酒的晚上,一个节日的夜晚,“拿水到渠成的事情进行交易,一鱼两吃,减少一份成本,白赚一个承诺。算盘打得很好。”
她又笑了起来,笑得很功利。
“不过可惜最后也没赚到,她没同意。”
王红叶保持着微笑,轻轻点头,手指挠着掌心的灼伤,“为什么不同意呢?被看穿了?不,应该不是,因为即便是事实上注定的事,有了我的承诺也算多一重保障,为了这保障她也不会那样轻易放弃。”
“既然如此,那她就确实是有不得不留在这,不得不参加婚礼的理由了。”
回忆,“和我没关系?这句话也许是指她自己的执念和我没关系。但我不相信,虽说的确有人会选择参加爱恋对象的婚礼作为自身感情结束的标志,但我认为她不是这样的人。婚礼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和我没关系,那就是和另一个人有关。那么又会是什么原因?”
“她不说,就表示这件事需要对我保密。”
推断,“上一次有人要我对她保密,是为了向与她有关的人进行复仇。那么这一次,会不会反过来,是她要对俊秀采取某些行动?也是复仇吗?有可能,但看她和那个杀手的关系,似乎并没有亲近到需要为对方复仇的地步。若我所想不错,她应当也认为俊秀的复仇是正确的。”
“那么就是其他的原因。”
分析,“原先走时说不会回来,去了难波又回来了。原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