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无用的观众在一起,被困在这个异国他乡,只能以散乱的杂音消解对寂静黑夜和满月的恐惧。
夏玉雪感觉很无助,脸庞渐渐埋到手掌之中,双眼渐渐合上。
什么都做不了是很糟糕的事情。自己很糟糕,连带着对面的孩子,也过得很糟糕了。
对面,音乐声戛然而止。
轻轻的,稚嫩的一声叹息传来。
她抬起头,看见诺玛又将琴放下,眼睛望着自己,无声的抱怨。眼神不像语言,自己能够感受并理解到。这情绪的展露只是暂时的,那双眼睛很快就低垂下去。
孩子坐在那,没有离开,但也没有继续弹琴。
夏玉雪好想做点什么,为诺玛。
但是,左臂还受着伤呢……
……借口。
这事自己曾经也不是没经历过。
过去呀。
过去可以,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了呢?难道就全靠那不可靠的血了?难道没有血自己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现在应该也是可以做的,只要想做。无论有没有血,自己还是自己。
夏玉雪望着眼前的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开口。
“诺玛,把琴给我。”轻轻地说,语气却很坚定,“我来为你弹一曲。”
右手伸出,向着诺玛,向着那架琴。
“……Deaen?”
诺玛再度抬起头,看着她。
“对,琴,给我。”
夏玉雪脸上带着轻轻的微笑,右手点着班卓琴,招了招。
语言或许不通,但手势意思很明显。
“Aeyaw?”
诺玛没有把琴递给她,而是伸手,指着她悬吊的左臂。
“哦,没事呀。”
夏玉雪笑着,左手手指摇了摇,手腕转了转,向对方展示。胳膊上次脱臼了,还在恢复中,但动动手指并无碍,也不是非常疼。
“Enye saa.”
诺玛固执地摇头。对,这个词确实表示“否”的意思,又指着她的左臂。
“给我吧,听话。”
她亲昵地有点做作了,笑容也有点做作。右手几乎是半牵半拽地把那架琴从孩子的怀里抢过来。抢小孩东西,自己可真是罪孽深重。
“夏玉雪?”
“没事。”
被点名的她,右手潇洒地卖弄了一下,转动五弦琴,让琴身落在自己的腿上,夹在左臂和身体之间,右手按弦,左手手指轻轻拨弦,看起来确实并不妨碍,“我就用左手弹了。可能会有点不太协调,随便吧。”
诺玛没阻止她的动作,但是双眼中仍有担忧神情。只是现在不再是为月色担忧,而是在为自己担忧。
夏玉雪微笑着。右手在琴颈上来回动了动,左手相应拨弦。五弦琴再度发出清脆的声音。
“听,没事吧?音都还很准呢。”
她对孩子说,“左手虽然不能大幅运动,但拨弦是没问题了。动起来也不是非常疼,我就弹一曲,不会有什么事的。”
很庆幸现在双方语言不通,自己说的话对面的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轻松的微笑,和清脆的调音,足以遮掩左臂的异样触感。
足以让诺玛安心坐在那里,听自己弹琴。
那双大大的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眼中的忧虑和不安减少了,期待和好奇增加了。
真好。
我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嘛。即便不如过去,我也还可以做点什么。
为你这位小观众。
夏玉雪心里想着,自信地开始拨弦。这乐器很陌生,不是七弦琴,当然了。但手臂受伤前自己也操练多时,记忆犹新,没事的。
虽说终究不是自己最拿手的七弦古琴。
将就着吧。
她轻轻撩拨琴弦。
“弹什么呢?”
夏玉雪回忆着过去,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对面的观众。但最后还是自己决定了曲目,“为你弹一首《流水》吧。我第一次见到秋茗,她就点我弹了一首《流水》。”
诺玛听到熟悉的名字,好像兴致更高了。
不过自己说的话,当然还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流水》。”
“流……水。”
“对。”
她微笑,点点头,“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第一次与秋茗相遇的时候,之前弹了一首《高山》,然后便是这首《流水》。”
诺玛安静地等待。
“……之后也弹过一次。”
喃喃自语,突然回想起的往昔,令夏玉雪本就伪装的笑容僵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心中的许多情绪,也暂时压抑下来,掩盖起来,就像掩盖左臂的异感一样,不容易但必须做。暂时将就着吧。
为你。
夏玉雪开始弹曲。
对面的人用心聆听。不会察觉她自己的疼痛,也不会理解她内心的伤怀,更不会知晓她曾经的那些让人不愉快的历史。无法理解也是件好事。
只要能听到音乐就行。
只要能凭音乐,进行联系,进行交流沟通就行。
弹着。
弹着。
应和着海潮,琴声飘扬向远方而去。
左臂的疼痛开始跳动,开始涌现,指尖也连带着开始颤抖。夏玉雪压抑着,努力不让其影响琴声。弹着弹着,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去,现在和过去太相似了。只是人已不同,听者不同,演奏者也不同。
《流水》这首曲子,她为曾经的知音弹了两次。
第一次或许不是最好的,但绝对是最难忘的。
第二次是最不好的。
但是第三次,这一次,必定要是最好的。
为现在的知音。
为你,诺玛。
初闻尚无奇,再闻始觉调凄戚,终识弦外意
又一次听见音乐声。
不过这一次,他感觉和上一次不同。风格很不一样,上一曲是很迅很急的旋律,变化很多,一首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琴曲,给人感觉较为热烈,和当下的环境很不相称。而这一曲是典型的古琴调,舒缓清冷,余韵悠长。弹琴的恐怕不是同一个人。
之前恐怕是那个孩子。
现在恐怕是她。
泷川出云介倚靠在船舷边,望着邻近的那一艘船,看着船上那黑夜中尤为显眼的白色背影。
两首曲子互不相同,两个演奏者也不一样。但琴曲都存在一点缺陷。第一曲,虽急促奔放,但很多不和谐的错音,弹琴人似乎并不非常用心。第二曲虽然调子很和谐,但有些音太弱了,弹琴人似乎没使足力气。
出云介回想起来,半个月前,同王红叶一起来这码头的时候,曾经见过那孩子。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并未放在心上。
当时也曾经见过她。
那么看来,现在她的左手还未康复,所以用不了力,琴音也因而衰弱吧。
这可有点麻烦。
他心想,难道要等她伤势痊愈了之后再相见吗?
要等多久呢?自己并不想在难波多做停留。原计划,解决了自己的私事,和必须的公事之后就离开的。这两件事都需要注意保密,在这留久了,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就太不好了。
今晚的公事,和西方商人的军火买卖已经了结,很顺利。
就像在飞龙国,私下会见使者,增加购船数目,额外购买船只一样顺利。
就像在平户,与谢和见面,让文龙上位,暗中招揽人手一样顺利。
现在,船只已经在路上了,会随其余一起伪装成土佐的商船。
人也已经在招募中了,会随其余一起留在平户。
等到威斯克斯的船抵达平户,文龙便会带人接收武器,同船只一起暗中藏匿,只待最后的行动命令。
什么行动呢?
出云介靠在船舷边,敲击这栏杆。耳中听着琴音,心中沉重。
接下来的行动,就是要发动这一支海盗队伍,向明国进军,掠夺财富以为己用。按照家老伊东晴仁的安排,用获取的钱财赃物来增添将军府的实力。
这都是已经说好的事了,都是已经决定好的计划。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最后的行动。
可是出云介现在又开始犹豫。
黑夜寂静,满月当空。
他抬头望着月亮,望着远方的黑色海洋,此时的天空中没有一点星光,海面上也不再有河灯光芒。
轻轻叹息一声,应和清清冷冷的琴声。
“真奇怪,离开已经三天了,竟然还没听到平冢左马助有何动静。”
像是为了排解犹豫一般,他开始思考其他事情,自言自语,“他不会根本没跟我来吧?还是说真跑去奈良了?还是说留在了京都?若那样的话,希望不会给那人造成什么麻烦。”
他回忆起一位特别的人。
终究还是无法不去想。
这特别的人,令他现在又开始重新思考这个计划,又开始犹豫不决。
这个计划,他一直对特别的人隐瞒,隐瞒了多久,犹豫和矛盾就有多久。
“真的要去做吗?”
他自言自语,独自一人在甲板上,低头沉思,“过去其实一直都在想。这行动,无论怎么说也不符合道义。过去还可以用借口来自我安慰,说此事是不得已而为之。过去我甚至还可以自相矛盾,一边劝着红叶向善,一边自己行恶。可现在什么借口都似乎很苍白,什么矛盾都无法忽视。这事一做就无法回头了,我和她也无法再像过去,像现在这样了。”
出云介回想起在平户,在亲人的坟前的那段祷愿。
有朝一日注定要互为仇敌。
到时候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当时没有答案。现在也没有,以后也必定不会有。
特别的人,到了以后,到了那个时候,会在何处呢?
会回去明国吗?
还是会继续在自己眼前?
无论在哪都一样。
自己会对她如实相告吗?
还是继续隐瞒?
无论会不会都一样。
出云介的内心受着煎熬。眉头紧皱,双眼目光凝重,望着对面的白衣背影。
耳中听着不绝的琴声。
特别的人,这次我欠了。
往后还要再欠一次吗?债上加债,这些债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红叶很讨厌欠债。
自己不也是吗?
都不想对特别的那一人有所亏欠。
“我该怎么办呢?”泷川出云介暗暗地问自己一声,想象着那特别的人,现在会在何处?今天晚上是节日,红叶说过她想看看日本的节日。那么现在,她是不是正在过节?暂时摆脱繁重的剑术学习,暂时放轻松?
或许还与红叶一起?她现在是不是很快乐的?
“她总是一个很快乐的人。”
泷川俊秀如此评价,沉重地笑了一下,“她快乐,所以我也会快乐。”
然而未来的某一天,当自己参与的这行动开展之时,一切无法挽回之时,一切的快乐也就被自己亲手剥夺了。
俊秀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不想与那特别的人如此结局。
该怎么办呢,你?
出云介想不到任何解决办法。
矛盾是不可回避的。拖延,或许,但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今天晚上,在来这里之前,他先去见了伊东晴仁一面,和伊东先生商讨了计划的后续开展。
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矛盾。当然,没说和那特别的人有关的事情。
伊东先生当然也还是以表示理解的姿态,又一次对自己说起了如此计划的缘由。
如今这个国家已是战火四起。
九州大友。
中国毛利。
甲斐武田和越后长尾。
关东松平。
东北伊达。
畿内三好。
他曾经为那特别的人画过地图,介绍过情况。那些话语,那张沙上四分五裂的地图自己还记忆犹新。
征夷将军的地位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义辉将军本人,不也自幼便一直随家流落在外,受三好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