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还要签字吗?”
“的确。那么您也不必签字了,只留指印怎样?”她说,“出云介先生,请明白这是必要的留存材料。它不会被公开,但是我必须持有。如果您实在不愿如此的话,我只能很遗憾地声明交易取消,押金不退。”
“……好,这一点我可以答应。”
泷川出云介思考了许久,然后又将那张纸拿到面前,“是用印油?还是用血?”
“血。”
“合情合理。”
他说着,从腰间抽出胁差,划破左手食指,而后右手拇指沾了一点血,按在纸上本该是签字落款之处,清晰可见指纹。
“太浅了,出云介先生,要多一点血。”
威斯克斯依然微笑,冈田片折依然面无表情。
“再多就看不清了。”
“无妨。”
于是泷川出云介又沾了更多的血,在方才的血纹上重重按下。这次留下的是一个椭圆形的印记,红红的一片,很难想象留这样的指印还有何用处?
按好,将纸张递还给冈田片折。
“请勿公开,船长。”
“放心吧,出云介先生。这份文件我自会妥善收好。”
冈田片折将纸收好的同时,威斯克斯说着,“同时,虽然文件上未书明若您违反保证会有何后果,但我要私下提醒您一句,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您可能会遭遇某些……事情。这种事情和我方或许不存在直接联系,或许有些……超自然。若是如此,请知晓我方对此不负任何责任。”
犹豫不是出自原话,而是出自翻译。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收好胁差,盯着西方商人,回答。
“哦,就像佛教徒会说的因果报应吧。”
她说,翻译也说,“或者用我方的信仰解释,独一至高存在的行事方式神秘莫测。”
“威斯克斯船长,我不会违反我的保证。”
出云介再次回答,再次重申,深沉的目光之中蕴含了许多思绪。
“那样最好,出云介先生。那样再好不过。”
——咚咚咚咚。
敲门声中断了屋内人的谈话。
泷川出云介警觉地站起身,望向门口。
——咚咚咚咚。
敲门声持续,急促且执着。
卡罗尔·威斯克斯向翻译指了指,示意去开门。出云介此时向那道通向船舱的暗门走去,隐藏到门后。手握着腰间的佩刀,手指的血沾到卷柄布上。
“Okada……Okada!”
他听见一个孩童的稚嫩嗓音,很耳熟。除了这叫唤的称呼,还说了很多,陌生的语言。
“诺玛?怎么了?”
冈田片折的声音,现在完全不同于方才的平直和冷漠了。非工作状态。
说的还是日语。
“曲秋茗?”
那孩童用不标准的汉语念的名字,很耳熟。
“曲……诺玛,秋茗姊妹现在不在,她……她外出了……呃……Enye saa……”
“I shall taketh care,Okada.”
西方商人叹了口气,说到。
出云介藏于黑暗之中,此时轻轻推动暗门,观察室外。只见门前站立着一个黑皮肤的孩子,抱着一架看起来像是三弦或琵琶的乐器,望着那两人。
他的手松开刀柄。
那孩子看起来很眼熟。
商人走到门口,对小孩说了几句话。语气说不上亲切,用的语言则是从未听过的,同样陌生的语言,和那孩子用的或许是同一种。
提到某个名字。
“Ko ne Xia Yuxue nkodi agoro.Ko!”
泷川出云介已经非常熟悉的名字。
抱着陌生乐器,说着陌生话语的陌生孩童,在商人的劝说或者命令下,不情愿地离开。临走时望了望室内。
出云介看见了她的眼神,感觉那大大的眼睛之中,有几分惊惧,有几分疲劳。这么晚了还不睡吗?现在应该是小孩子睡觉的时候了。
刚才听到的琴声,是她弹的吗?
那个孩子看起来很无助,看起来很孤独。
为什么呢?
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想。
这叫做诺玛的孩子,朝屋里看了一眼,转身又走了。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看不看到或许都无所谓,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房门关上。
他重新走到室内。
商人和翻译也回来了,他们坐回原座,继续说着原来交易的一些细节话题。出云介暂时没再去想那孩子,毕竟,现在有责任要履行。
同为天涯友,望月难免忆故愁,抚琴解思秋
诺玛怀抱着她的班卓琴,离开帕拉斯号,沿着码头回到拉谢。短短的一段路,她走得很慢,不时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满月,望一眼又立刻低头。
“诺玛?”
拉谢船前,夏玉雪已经走下甲板迎来,“你怎么跑那么快呢?我都追不上你。”
身着白衣的女人,左臂吊在身前,朝着孩子走去,伸出另一只手给她。
诺玛来到夏玉雪的面前,看着对方略带忧伤的微笑表情,伸手,握住她的手。眼神中依然是满满的不安。
“都跟你说了,冈田小姐现在在工作。”她对孩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嗯,不过你也听不懂我的话。”
“曲秋茗?”
诺玛任由她牵着手,走上甲板,询问。
“她逛街去啦,今天她比较想一个人待着。今天是我们祭奠逝者的节日,她……她大概会想一个人去祭奠,虽说这里是异国他乡,但,或许还是会触景生情吧。”
夏玉雪依然半是对身边人说,半是自言自语那样念叨,“她恐怕有许多过去的回忆,和过去的人需要想念……”
身边人当然还是听不懂她的话。但有她在身边,那份不安似乎也消退了些许。然而也只是些许。
“你今晚又怎么了呢?弹琴也没精打采的。”
她回到原位,倚靠在栏杆边坐下,望着对面的孩子,试图用眼神来进行沟通,“是不是自己一个人比较无聊呀?真遗憾,我现在手有伤,不能为你弹唱,也没法陪你玩游戏。”
诺玛站在她的面前,手中的琴拄着地面。
目光依然有着淡淡的惶恐。
“你怎么了呢?”
夏玉雪勉强微笑着望向她。语言不通,终究没法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也没法理解对方的意思,“唉,要是我能像过去那样就好了。若是在过去,我就能说你的语言,听懂你的语言,和你交流,不知为何现在不行了。我猜那是因为我没血了吧。”
“嗯……对了,为什么秋茗可以呢?”
她又开始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沉思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哦……原来如此。看来我真得和她聊一聊这个话题,不是现在,也得以后聊聊……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异常,但……”
“曲秋茗?”
孩子听到熟悉的名字,望着她。
“抱歉,走神啦。”
夏玉雪反应过来,中断自己的思绪,再次看向她,“你到底是怎么了呢?诺玛,你今晚在想什么呢?唉,你要是现在能让你懂我的意思就好了。”
诺玛依然望着她。
然后伸手,指向天空中的满月。
圆圆的明月挂在空中,无星的夜晚。
“Okraman.”
回答。
好像还真明白自己的问题了?
“哦,狗啊。”
夏玉雪也抬头看了看满月,“对哦,那小孩和她的那只狗,过去,她们的确很偏爱在这个时候狩猎。”
诺玛又朝那不远处,漆黑的船看了一眼。
“嗯,估计她们在船上当监工的时候,也偏爱在这个时候游荡。”夏玉雪对她说,猜想,“你住在那时,一定曾经被吓到过吧?或许那小孩还警告过你不要在这时候外出?你在那船上都经历过什么呀?”
“Ehu……”
这可是个新词。
望着诺玛微微颤抖的样子,夏玉雪猜想它是害怕的意思。但也只能靠猜想。
“别怕,那只狗不在这。”
她微笑,也只能靠微笑,自己唯一能活动的右手轻轻拍拍女孩的肩膀,“我陪着你呢,你很安全的。”
诺玛低下头,不再言语。
可是恐惧看来依旧存在,依旧未消除。
这到底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呀。
夏玉雪环顾四周,心想。这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对自己来说陌生,对这孩子来说更加陌生。周遭的一切,都不了解,都无从了解。
陌生,并且无依无靠。
唯一的亲人,现在正关在牢中,和那怪童以及那只狗在一起。
唯一能对话的朋友,此时也不在身边。
唯有自己。
一个根本无法交流的人,不能弹琴的人。夏玉雪感觉自己此时此刻很没用。
如果能为这孩子做点什么就好了。可是能做什么呢?自己连对方的话语都无法理解,更遑论知晓对方的内心。自己不总是这样嘛。
总是,很难与身边人交流,很难知心,唯一清楚了解的只有自己的想法和动机。现在又遇上了这样的情况,即便此时想要去关注,想要去探求,想要去安慰,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关于诺玛的内心,都不了解,都无从了解。
可真没用。
连琴都弹不了。
“要是能像过去一样就好了,现在手臂上这种程度的伤,过去靠血很快就能康复。”
夏玉雪喃喃自语,低声念叨着。无神的目光远眺黑色的远方,“不过那样,或许更糟糕……我怎么会想回到过去呢?我已经决定不要再回到过去了。”
“Deaen?”
又是不懂的新词。
“没什么。”
她看着眼前的诺玛,轻声问,虽然问也白问,“你要是不想弹琴的话,为何不去睡觉?现在这个时辰,小孩子该睡觉了。睡觉……nna?”
“Enye saa.”
诺玛摇摇头。
否,这个自己知道。
看来还是可以有点交流的。夏玉雪心想,微微笑了一下,至少还能有点交流吧。
也就这点交流了。
诺玛在她的面前后退几步,盘腿坐下,又开始拨弄起手中的班卓琴。清脆的弦音微弱。
这孩子不想睡觉,嗯,小孩子好像都这样。
熬夜对身体可不好。
自己都有点困了。
夏玉雪弯腰看着她,用右手托着腮。眼神困倦,但依然盯着对面的孩子,微笑着表现自己的兴趣。自己现在没法弹琴了,也没法和对方沟通,那么至少要当一个好观众。
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
看着诺玛,娴熟地拨动着琴弦。一开始只是零零几声散音,渐渐地变得连贯。但是那双眼中,依然是解不开的惶恐和不安。那小小的身躯,在黑夜穹顶,满月苍白光芒之下,依然显得孤独且脆弱。
她要弹什么呢?唱什么呢?
夏玉雪心想。
是又一首家乡的歌吗?篝火的夜晚?狂欢的夜晚?狩猎的夜晚?祖先灵魂归来的夜晚,正如此时这个节日一般?
抑或是又一首曲秋茗教的曲子?听异国的乐器弹奏出来,那些曾经熟悉的音乐也会变得另有趣味。
心想,全靠猜想。
对眼前的孩子,对那五弦的乐器,对音乐,自己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夏玉雪压抑住内心的叹息,静静听着歌,做好观众。
听着,那细细轻轻的声音。
她开始感到愈加困倦。
这一曲实在没精打采,实在什么也没有。只像是无聊的随意弹拨,像是敷衍的潦草产物。
对面的诺玛,其实也不想弹琴了吧。
可是也不想睡觉。
坐着,打发着时间。或许是在等待那唯一的亲人,或者唯一的朋友归来。
亲人怕是暂时还回不来。
朋友也一样。
现在,她只能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