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消息,他就让人去那里找出云介,结果不在。
手指继续移动,向西:泷川府宅的家里人说少主人带着那位朋友去道场了,阴流的道场。于是派去的人又去道场找出云介,结果也不在。
面色阴沉的中年人将手移回城中央:下属不知道该往哪去,便回来向勘兵卫报告。
又指向东南边,淀川河边的渡口: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勘兵卫觉得,自己要找的人只可能在这里。这是下船的渡口,那个未婚妻的船就停在那,她人也在那。
手指又指回城南:于是官差去了那里,终于将眼前人找来了。
在地图上转了一圈,不过半分功夫。可实际上呢,浪费了多少时间?
眼神质问着面前人这个问题。
泷川出云介叹了口气,低下头躲闪目光,解释。他并不知道今天早上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也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处理。
可是眼前的也是该由他自己处理的事情。明白吗?
明白。
出云介手按额头,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一时间感觉有些晕眩,思绪有些沉重。他明白了,坐下来,趴在桌上,看着地图,试图理清思绪。首先,这位唯一的幸存者,谷村六郎,说话是否可信?
谷村的描述和通过现场痕迹推断出的一致,谷村的身份也和营中备案的信息一致。是吗?
是的。
他又一次叹一口气,扶着额头,自言自语,自己总结自己不在岗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平冢左马助到来,与冰室坊相遇,两人开始交战,结果现在冰室坊被杀。平冢左马助则受了伤,下落不明。
还有一名士兵也死了,叫平吉次。还有另一名士兵受了重伤,现在正躺在里面接受治疗,叫谷村六郎。这是勘兵卫的补充。
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出云介点头,机械地附和,清点伤亡。
还有泉藏人。
对,还有泉藏人。
他感觉心烦意乱,脑中乱絮纠缠。
勘兵卫手在地图上,点了三处:派去的其他三位下属,现在分别在东,西,北方要道继续执行任务。他已经让人通知了此处情况。
至于南边,也会马上安排别人去。将军那也会通报。
所以,下一个是谁?加贺太目,弹正,谷仓院?亦或是勘兵卫本人?
亦或……他不敢去想象。
面带威严的中年人站在对面,双手支着桌子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压在上面,低头盯着坐着的出云介。
还要让这个平冢左马助杀死多少人?
出云介抬起头,直面目光,面临责问感到不满。难道今天的事情是任何人希望发生的吗?藏人的事情是任何人希望发生的吗?同伴遇害,自己难道不是跟他一样难过吗?
可若不是自己当初执意留在平户,也不会造成这些麻烦。
这指责他感觉有些无端。当时并不认识平冢左马助。是在泉藏人被害之后,自己遭遇绑架之后,与其交谈之后,才知晓了此人以前的事。
这辩解也有些无力。知道了之后呢?泉藏人且不论,当时自己确实不知任何情况。但是,在这之后呢?知道他过往之后呢?又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应该做什么?本该做什么?
本该在平户杀了他的,不是吗?当时,有那个机会。可是,不,为什么?当时为什么要放过他?为什么?
……
沉默片刻,回答:作为一个武士,不能攻击背对的敌人。
不好笑,对吧?
重新回答:想给予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一个通过决斗复仇的机会。
复仇?仇人?这个人,平冢左马助,他的仇人是谁?知道吗?
是我们!
勘兵卫咬着牙,恨恨地看着眼前情绪低落的人,低吼着:是幕府!是这城中的每一个士兵,每一名武士!所以出云介,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搞清楚,自己应该和什么人打交道,和什么人为友,什么人为敌!最好希望,他下一次不要出现在这!
手指又重重一落,按在了城中靠东,二条町的位置:足利义辉的将军府所在。
不敢去想象。
泷川出云介面色消沉地坐在那里,看着地图,愣愣地沉默。
背后,房门打开。勘兵卫暂时中断对他的视线压迫。转身,那位画匠递给他一张纸,说了什么。他接过,说了什么。出云介没听清,也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沉默地坐在那,混乱的脑海中,在进行规划,进行梳理。
敌人。
仇人。
复仇。
画匠站在一边,勘兵卫将那张纸拍在桌上,看。
泷川出云介抬起头,看。纸上画着一个人的形象。脸庞精瘦,头发凌乱,鹰钩鼻子,眼眶凹陷,一双眼睛藏在阴影之中,格外凸出地闪着锐利的光芒。
凶狠的,致命的光芒。这是他吗?
这是他。
勘兵卫将画了肖像的纸还给画匠,嘱咐画匠交给前厅的差人带走,送去奉行所雕版,准备做通缉令。画匠领命而去。他看向坐在一旁埋头低沉的人。先前曾经想这个人问起,要求提供画像,这一点小事,谷村都能完成的,出云介却无法做到。是不能,还是不愿,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出云介依然困陷于沉默。
大沼勘兵卫对眼前人的态度很不满,重重叹了口气。
明天离开?
这似乎是一个与眼前无关的话题。
什么?
所以出云介楞了一下。
打算明天离开京城,去做你自己的那件事?
问。
……不走了。
回答,声音很轻,很低。
嗯?
不走了,出云介又重复一次答案。现在出了这样的情况,没办法就此离开。这个责任,他必须得承担,必须得留在这,等事情结束了再走。其他的事,自己的事,只有以后再说。
不。
勘兵卫说。
什么?
出云介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对面。
不。
勘兵卫对他说,依旧是不满的语气,不满的眼神:希望你明天离开。如果可以的话,立刻就离开。最好让城里的人都知道你走了,让那个平冢左马助也知道你走了。他是来找你的,所以希望,从乐观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在你走后他也会走。
不。
出云介再次摇头,这种希望不一定实现。即便自己走了,左马助也有可能不走,左马助对幕府不满,可能会继续留在这座城中,威胁到幕府,威胁到同伴,威胁到将军。所以,还是决定留在这。毕竟,自己带来的麻烦,自己必须解决,在这里。
请服从命令。
大沼勘兵卫压低身体,凑近他,盯着他,手指按着桌上的地图,用带讥讽的貌似恳求的语气对他说话:泷川君,请至少就这一次,服从上级的命令。幕府的安全请交由上级负责,京城的事务请交由上级考虑,这一切都不必你操心,不必你过问,不需占用你宝贵的个人时间。现在,你的上级对你只有这个命令:尽快离开京城,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和你带来的这个麻烦一起滚得越远越好。
……
沉默。
是。
泷川出云介愣愣地坐在那里,最终如此回答:我服从命令,大沼君。我会离开京城,按照我原先的安排,明日早晨启程。
很好。
勘兵卫希望他安排一点场面,把消息散布出去,这样那个不速之客才能够了解他的去向。
出云介答应了。
勘兵卫还希望他现在立刻离开自己的视线,自己今天不想再看到他。
出云介答应了。于是站起身,低着头,不敢再看面前人,只有转身,一步一步地,神志消沉地离开了对方的视线。
秋风萧瑟起,归巢鸦雀声如泣,黄昏日落西。
傍晚。
肆虐了一个白昼的暑气开始消退,今天退得又比昨天更早一些,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早一些,毕竟已经入秋了。
变天了。
透过墙壁上的缝隙,平冢左马助看见一缕夕阳的光芒,明亮的橙色,却并不能令人感到有什么温度,照着这幽暗的室内,令他能够勉强视物。这室内堆积了很多包裹,有许多卷起的绸布,还堆积了很多白纸,墙壁上则挂了满满一墙的字画,这是个贩纸卖布的作坊。
很适合作为潜伏的中枢站点。他想,信息可以藏在纸产品中出入,暗号可以通过悬挂字画传递,重要的内容,能够藏在卷轴中,或者以密码的形式书写在画纸和布匹上,不易察觉。作为商户,来往人众混杂,便于成员互相进行联络。
在破庙中暂时安歇之时,纳谷壬生——化名为谷村六郎,已经简短地向他说明了接下来的安排,给了他作为信物的铜板。他依照对方的吩咐,重伤对方以作为伪装。纳谷壬生回到案发现场,而他则凭借自己的毅力一直走到了此处。
如今,被困于此处。
这些人是武田军中的密探,受命来京都探查将军府的动向。
目前,他已经见过了队伍中的四名成员。一名就是纳谷壬生,另一名是这个作坊的老板,似乎也就是队伍的领导,至少是这个站点的负责人,叫做山上重光,化名山崎明。还有一名则是作坊里的伙计,那伙计帮自己处理过伤口,自然也是知情的下属。
第四名则是一个借口来买布的裁缝,叫做三宫首本。
他猜想这是化名,对方没有告知他真名。
还有第五名,自己已经得知身份,但还未见到其人。是一个在将军府任职的画匠,今天下午也参与了对谷村六郎的询问,给自己画了像,做通缉令。谷村六郎趁着描述画像的机会,向画匠说明了情况,画匠将情况转达给山崎老板。这一点让左马助感到意外,他本以为谷村在回到现场后会因为伤重死去。那一刀自己可并未留情。一个死去的人比一个活着的人更有说服力。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现在,谷村的话语打消了这些人对自己的疑虑。但他们仍未完全信任自己,平冢左马助这样肯定。就像自己一点也不信任他们一样。
所以就在刚刚,山崎明和三宫首本前来探查。和他进行了一番交流。
山崎明看起来很客气,但是三宫首本没什么好脸色。他们也是曾经武田家中的老兵,不过这两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
他们是潜入城中的暗探,是武田派来刺探幕府的。
肯定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分别以什么身份作为伪装?又是分别在何时潜入?他们在这里的目的,会否只是单纯地探查?会不会有其他行动?更加主动的行动?比如发展扩大,拉拢重要人士。比如混淆视听,干扰决策。
比如行刺,比如暗杀。
纳谷壬生今日救下自己,以真实身份相告,并且引导他找到这个地方。会否完全出自知恩图报的善意?如果是希望利用自己,是会让自己做什么行动?
这些人的情报能力出色。在方才的交流中,他们的问话显示出,他们很清楚他的过往,在离开武田之后的经历。知道他的右臂是被林崎甚助砍下,也知道他的右脚是不久前在平户为松浦隆信雇佣时受的伤。
如今脚踝依然隐隐作痛,这只脚已经废了,被那位不知名的剑客切断了肌腱。他猜想那名剑客已经死去,没有人可以从如此重的伤势中恢复,但对此他也不敢肯定。
眼前的这一伙人掌握自己的情报。那么,他们预想到了今日自己会来京城吗?与纳谷壬生的相遇,会是偶然吗?
最好不要有那些多余的事情。自己现在无暇关心多余的事情。
自己来这,本只是为一个很简单的目的。
泷川出云介。
当他们询问到自己的来意时,平冢左马助如实相告。在说出了出云介的姓名后,山崎向三宫询问此人,然后他们便出去了。
走的时候闩上了门。
是有什么不能让自己听见的话?他想,关于出云介的,关于自己的?
平冢左马助坐在被褥上,背靠着墙,伸手,触碰右臂,捏着空荡荡的衣袖。又触碰右腿,抬起来,右脚还是使不上一点劲。再触碰身体右侧,伤口还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半边身体都废掉的残疾。
再废一只右眼,那才叫对称。
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