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以这副躯体,他恐怕连自己原本的简单目的都无力达成。
哼。
他轻轻哼一声,不屑地靠着墙,更糟糕的情况也经历过。再多一处伤又算得了什么?自己还有事要办,可不能因为伤势或者别的耽搁。
昏暗的室内,他的双眼还闪着光,举目空望布满字画绸缎的仓库,目光依然如鹰眼锐利。
此时,响起拍门的声音,有节奏的两下,作为预告。
门打开了。
他的许多疑问或许现在可以得到解答。
出现在门口的,正是山崎明。这老板还是维持着礼貌的形象,为先前的诸多提问道歉,希望对方理解,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他注意到他们手中多了一个卷起的画轴,以及一盏油灯。三宫首本的手中则多了一柄刀,属于他的刀,被收缴的兵器。
无妨。平冢左马助心想,有刀或者无刀,自己都是被囚禁了。
然而现在既然得到了谷村的信任,他也很好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那么此时,他也得到了他们的信任,被他们视为伙伴。至少对方如是说。
山崎明走近,举起手中的画轴,声言作为信任的证明。他决定将他们的任务对平冢左马助如实相告,并希望自己可以参与其中提供一些帮助。
利用。
平冢左马助盯着在一旁抱起双臂,握刀在手,冷眼旁观的三宫首本,心想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个主意。纳谷壬生——谷村六郎,这帮人坚持自己用化名称呼他们——对现在的走向肯定也是不知情的。
他静静看着山崎明微笑着走到面前,跪坐下来,将油灯放于两人之间。卷轴也放于两人之间,展开,其上是一张地图。
是一座城池的信息图,军中使用的那种。画了这城池的城墙构造,城中街道和房屋布置,标注了城内的兵防和设施。以及城外军队的驻扎。一内一外,对立的两方。
平冢左马助看着地图,图上标了许多信息,但是没写明城的名字,以及两军的名字,但他能猜到其中一路是谁。
这画的不会是京城吧?他故作轻松地打趣,难道武田信玄打算进军首都,取代足利义辉做征夷将军?
当然不是。
对面的人微笑,说这是上野国箕轮城的城池图:信玄公不久前还于此处与城主长野业正交战,只因幕府协调才暂时罢兵,吩咐马场大将率领部队驻扎周边,预备下一次攻城行动。
哦。
他点头。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山崎明指点着地图,对他继续说明:业正已是风烛残年,城中的武田密探得知他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大军现在计划,待业正一死便全面进攻,相信城破只在朝夕之间。
至于现在总领城防事务的,则是长野业正帐下的名将,上泉秀纲。
阴流剑术宗师。
平冢左马助当然不会没听过这个名号,一边应和对方的话语,一边揣测,心中大致明了对方的意图。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山崎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按,讲述:上泉秀纲不久前来到京都,见了几位武学名家,如今住于右京阴流寅伏道馆。箕轮城的防守则交由他门下弟子代为管领。他们这一群人从多年前便在京城潜伏,刺探幕府情报。而如今,上封得知这一消息后,便委派了一个与此相关的任务。
刺杀。
当然,上泉秀纲一死,箕轮城无人可守。这正是武田军的打算。山崎明盯着他,目光坚定地回答。在门口,三宫首本依然维持着抱臂握刀的姿势,依然一言不发,依然面无表情。
那么,这与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
平冢左马助背靠着墙壁,其实内心已知晓对方会做出什么回答。所以他决定,先给这群人提供一点建议,启发启发他们,让他们别把眼睛瞥到自己身上。
要杀死一个人再容易不过。只要抱有决心,即便对方是武术高手,也无法幸免。饭菜里可以下毒,就寝时可以放暗箭,外出可以用马匹冲撞。若想正面取敌,亦可趁对方孤身时多人而上。可以使用的方法有很多。
不。
然而对面的人摇摇头,对他的建议表示否决。
这些方法,一般情况可以,但现今秀纲身为箕轮城守将,不久前才与武田对阵交战,信玄公又已经接受了足利义辉的调停。若此人蹊跷死在京城,幕府必然过问,如果令他们的身份被发现,在舆论上会很不利。所以上封要求,希望能将他名正言顺地除去,避免引起公方对武田家的怀疑。
所以,关键来了: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出手,解决这个问题。
可笑。
平冢左马助看着眼前人,假装为对方着想地说出疑虑:自己也曾致仕武田,难道那样不会引起联想?
对此,山崎明假装考虑到他的疑虑地回答:他现在的身份是无主的浪人,这一点幕府是知道的。并且,他对武田一方的不满情绪不下于对幕府的,这一点幕府也是知道的。
可笑。
平冢左马助懒得在这方面再玩话术,决定问下一个更具体的问题:要怎么做?
对此,山崎明给出更具体的设想方案:与他约定决斗的那名幕府侍从,即出云介,就是阴流弟子,是上泉秀纲的门生之一。他可以前往道场,要求与此人见面。他们会说此人不在此处,他便由此借题发挥,声言要与其师以真剑对决。上泉秀纲身为武术名家,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他从而可以获得动手机会。
非常可笑。
平冢左马助望了望自己的右臂,空荡荡的衣袖悬垂,又看了看右脚,绷带缠绕竹条固定:难道自己不知道,即便在四肢完好的情况下,与秀纲正面交战,自己也必败无疑?更何况如今残废且身负重伤?
山崎明的解决办法:当面之时,定然可以寻到恰当时机出手。需知林崎甚助的拔刀术,正是用于攻敌之不备的技巧。这都可以算作公平决斗的结果,不会留下口舌。就算其门下有人找麻烦,他们也能够安排人接应,帮忙解围。
这老牌暗探说话甚至还知道留余地:他承认,这个计划还有要完善之处,所以现在只需要一个回答,若到时依此计而行,是否会愿意助一臂之力?
甚至还玩了个双关。
只可惜言多必失。
破绽在于:出云介此时就在城中,来回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如果去往道场,他怎么不会及时出现?如果他及时出现,如果已经找到了我的目标,还有何必要接近你们的目标?”
你们已经笃定了泷川出云介不会出现。
山崎明看着他,没有回答,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他已经不在城中了吧?刚才回避,谈论的应当就是这件事情。
平冢左马助目光锐利,盯着对面的人,扬起头颅,如峰顶之鹰,俯瞰草原上的野鼠。
那么,出云介现在何处?
对于这个问题,山崎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看向身后站在门口始终静默的另一人。
三宫首本给出答案:还在城里,满意了?
要走了吧?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提问。
山崎明让他如实回答,不必再有更多隐瞒。
如实回答:不错,那位出云介,的确还在城中,但是也的确,很快就要走,明天早上就要离城。今天下午,城中有人看见他在官家驿站挑选马匹。挑好后还是骑回去的。他沿路拜访了几位朋友,还去了上泉的道场与同门见面,在酒家订下了位子,请他们晚上聚餐。场面搞得很热闹,人尽皆知。
平冢左马助明白,这场面是做给自己看的。那些幕府的人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嫌麻烦就让出云介外出,把自己带走。
他的去向:奉命出使,往奈良礼佛还愿。
既然如此,自己还在这里做什么?
山崎明注意到他的面色变化,揣测到他的打算,于是开口,用听起来真诚的语气再次尝试劝说。希望他能够考虑一下计划。毕竟,他要找的人,泷川出云介,虽然眼下即将离京,但总会有回来一天,来回最多也就两个月,暂且等待一段时间,也是无妨。
平冢左马助只怕没命等那么久。
如果自己参与计划,去刺杀上泉秀纲的话。
对面的人还在试图打消他的顾虑,空口做出承诺:向在幕府高层安插的人打听过了。足利义辉本人下令,要求将平冢左马助活捉。所以,即便万一事态发展到最严重的地步,他也无性命之忧。
……
平冢左马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躯干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即便缠了绷带,血也还是在向外渗。这是今天早上才受的伤。不需要再讲什么,仅凭这一点,就这让刚才对方的话很没有说服力。
山崎明别过目光。
他语气冷漠,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对面前人表达歉意:不好意思,最近有事要离开京城,对方的请求,只好拒绝。如果见到纳谷——谷村六郎,还请代为转达感激之情。身为被通缉的罪人,留在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还是不再更多打扰了,暂且请容在下于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山崎老板低下头,沉默。
既然感激,也该想着知恩图报。
站在门口的三宫用同样冷漠的语气插话。
知恩图报,或许,可是救助自己的人是纳谷壬生,不是面前的二人。即便此时纳谷在这,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已决意的事情,没人可以左右。
可是走得出去吗?
三宫首本站在门口,挡住外面的光线,怀抱双臂,手中握着原属于他的刀,现在就剩下半边身体能用了。走得出去吗?
试试看。
平冢左马助坐在角落,弯着腰,手无寸铁,负伤在身,然而即便如此,他锐利的目光依旧带着杀意,紧盯着三宫首本,像一只猛禽蹲伏在栖架上打量猎物。
来。
剑拔弩张之时,还是山崎明回头,对同伴命令不得无礼。平冢左马助拥有自由决定去留的权力,他们应当尊重这位客人的意愿。
一个背弃主上,独自苟活的浪人不值得尊重。
三宫握着刀,对平冢左马助态度鄙夷。
可作为下属,他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也就是山崎明的命令。所以当山崎明让他先出去,留下武器时。他还是照办了,俯身将刀靠在墙上,离开前的最后,瞥了平冢左马助一眼。
对面的人将刀取来,递给平冢左马助。
归还兵器,作为一种表达诚意的证明。
平冢左马助道了声谢,接过武器,握在手中。面前人态度好,他也就态度好。然而去意是已决了,明日,还是要离开。但他仍然请山崎老板放心,今天的对话不会有其他人知晓。毕竟自己是遭缉拿之人,无意横生事端。幕府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个汇报对自己这个杀人凶手宽宏大量。
山崎明低头,向他行礼。无意强迫协作,也无意强制扣留,的确,只是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他能在此处多盘桓数日,静心安歇。即便已决心去寻找那位泷川出云介决斗,以现在的伤势,想来也很难取胜吧。请恕直言。
平冢左马助没有回答,眼睛向下又再次视察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躯干上的伤口很重,很深,此刻麻药的效力已经开始渐渐消退,尖锐的疼痛开始觉醒。这样的伤在休息一晚之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若明日就这样带伤去找出云介,结果会如何?或许这个问题确实值得考虑:自己是来决斗的,还是来赴死的?
再说。
他给了一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
山崎明没再说什么,将两人面前的地图卷上,站起身,油灯留了下来。他向着房门走去。临走前,他还是固执地,再一次,希望平冢左马助能对那个计划加以考虑。现在,他们很需要他的帮助。
知道了。
又是一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
山崎明最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离开了。房门合上,这次门没有闩住。
但平冢左马助明白,自己依然是被困在这里了。
秋夜凉凄清,月光如霜冷画屏,独坐待天明。
深夜。
唐青鸾在庭院中独自挥舞着那柄竹剑,回忆着今天新学到的东西。
嘿!
手中武器当空一击,皮革包裹的竹袋刀自上而下,快速运动,在空中留下残影,又稳稳当当地停留在对面六尺高处。
哈!
她灵巧地运用腕力,带着竹袋刀转动,在空中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