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一答。她觉得好像遭了罪其实是很值得。
至少能有一个说话的对象了。
独自一人确实很无聊。
“哈什么哈,白痴。”王红叶翻了个白眼,“下次要找我,就让我来找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说第二遍了,青鸾心想,回答,“讲到这,你为什么不住在俊秀家里?那样我今天也不用跑那么远了。”
“我……还是比较习惯住船。”
王红叶回答,想了想,“俊秀那,我不太方便。”
“哦,也是,习俗吗?还未过门。”
自杀是吧?唐青鸾想给自己一耳光。
“有这个因素。”
坐在桌前的人,伸手支着下巴回答,“但也有,感觉总是有点拘束。他们家……嗯,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知道啊,是日本国王的侍从。”
“嗯,也对,确切的说是日本征夷大将军的近侍。”
王红叶纠正,“总之是贵人家族,所以,嗯……我以前来京都的时候,住在他家里一次,总感觉不是很方便。你不觉得他们家的人太重礼仪了吗?”
“那确实。”
唐青鸾点点头,感同身受,不过自己这番感受当然从没在俊秀面前讲过,“确实挺重礼的,我第一天刚到的时候都被吓到了。请我吃饭的时候,排场确实挺隆重的,还和我讲过话,讲话时都好客气,虽然是很有礼貌,但总觉得……和平常人说话不是一个调子。”
“对吧,你也这样想吧?”
“就是那种,嗯,有身份的人说话会用的调子。”
联想着这两天来了之后的见闻,青鸾开始控制不住话匣子了,这些话如今可以和别人讲感觉还是很好的,“还有家里的其他人也是这样。仆人都让人觉得不是一般的仆人。倒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太有礼貌总令人觉得放不下来,我要和他们说话都得假装端着架子,不敢乱讲,挺累的。”
“累,那倒确实。”
王红叶附和,叹了口气,“挺累的。所以也不愿说太多了,对方太周到,反而不敢放松。你说一点都不错,感觉和平常人不一样,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的家庭,家庭中的人,和我们确实是不一样的。”
“所以你也不住那喽。”
青鸾回答,望着她。似乎感觉她的叹息中有许多别的,其他的意味,“不过你以后总要住进去呀,早晚的事情。嫁入他们家里,朝夕都要相处,总要适应的吧?”
二次自杀是吧?真是热傻了?
“那也不一定。”
王红叶依然是似乎随意答复,似乎并未对青鸾的话有关注到奇怪,“我也许也不在他们家长住,自己的生意可没打算放下,或许今后甚至都不会留在京都。”
“回平户?”
“可能。”
“俊秀呢?也和你一起去平户?”
“可能。”
“怎么什么都可能啊?”青鸾感到不耐烦,“你们不都订婚了吗?怎么这些以后规划一点决定都没想好啊?”
大姐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关你什么事啊你跟媒婆一样操心?”王红叶也挺不耐烦地回答,皱起眉头,这样的不耐烦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管闲事瞎操心,“好像你很希望我早点结婚?”
沉默。
所以她其实还是一直都没忘记的。青鸾想,自己的心思。
“早死早超生吧。”
青鸾回答,端着空杯子喝水,“我都认命了。”
王红叶看着她,伸手扶着下巴,打量着她的动作。那双眼睛盯着她的内心,似乎是在分析她的话语中有多少真假,这让她很不舒服。对面人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微笑,但是也不同以往,虽然没有微笑却有了很多其他的不同的情感表现。
这让她很不舒服。
“对了,你们哪天定日子?”
她主动开口问,不长教训,一边问一边端杯子。
“你在喝什么呀?喂,加水?”
“哦,对,加水。”
王红叶却没有加水的动作,望着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在思考什么?青鸾不知道,青鸾比较担心。
“……你现在的身体能不能喝酒?”
她开口,问。
“啊?”青鸾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回答,“能吧。应该能,我想应该能。”
“那就是能了。”
王红叶弯腰,再一次打开桌角的一个柜子,从中取出一个透明的瓶子,“那你陪我喝点酒呗。正好我刚才也想自己喝的,你就来了,这么热的天气,我们喝点酒散散暑。毕竟,你们那有句俗语怎么说,一人……”
“一人不饮酒?”
“对,所以你要陪我一起喝。”她摇晃着那个瓶子,内里红褐色的液体随之晃动,发出闷闷的又很悦耳的声音。
“嗯,好吧。”
青鸾回答。看着王红叶又从柜里取出一个杯子,才想起自己手中的或许是对方用过的,不过这种细节也没必要关心,王红叶把她手中的杯又夺回去,两个混在一起也分不清了。
“你喝过烧酒吧?”
“嗯……喝过。”
好像喝过,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了。当然,肯定是喝醉了之后忘了的事情。
“这个装酒的瓶子是从异国来的哦,是西方的工匠烧制的像琉璃一样,很特别吧。”
王红叶一边拔开酒瓶上的软木塞,一边说着,“烧酒也是西方来的,在明国品尝不到。是一位和我做生意的西方商人送的东西。用葡萄作原料——”
“我知道我知道,有一首诗就叫葡萄美酒——”
“不是,制成葡萄酒之后还要再处理,经过蒸馏,用木桶贮藏陈酿。”说话时,她已经在杯中倒好了酒,“那位商人说这叫白兰地,尝尝看,很不错。”
木桶贮藏的葡萄烧酒,这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见到过?青鸾心想,接过王红叶递来的酒杯,望着杯中的红褐色酒浆,感觉很熟悉,当时太阴暗了也没看清是不是就是这个色泽?
王红叶已经轻轻抿了一口,轻轻呼了口酒气,望着她。
“一口少喝点,挺烈的。”
挂在杯壁上的酒液形成晶莹的一层,散发浓厚的香气。
青鸾抬起头,带着犹豫地,饮下。
浓烈的,醇厚的酒浆灌入喉咙,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猛地放下杯子,喉咙中感觉一阵热热的,甜甜的味,直向脑门冲去。
“喂,让你少喝点!”
青鸾吞下酒液,那味还回荡在脑海中,直直地冲击起她的记忆。
不好的记忆。
“——呵。”
她捂住口,长长地一口带着香的酒气从指缝间呼出。她双眼睁大,感觉额头渗起汗珠,脊背上泛起热流。
“怎样?”
青鸾抬起头,看见对面的王红叶,带着……那是嘴角上扬的表情吗,可以说是一种得意,一种微笑?看起来好眼熟,“说了一口不能喝太多吧?怎样,是不是从没喝过,被这味道刺激了?”
“我……”
青鸾望着杯中,摇晃着的酒液,愣愣地回答,“……我喝过这种酒的。”
“你喝过?在哪,什么时候?”
她低头,双手紧紧握着杯子,手上缠着绷带,掩盖住两只手掌边缘的早已愈合的伤口。
但失去的小指是不会再生的。
回忆。
在哪,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她再次抬头,面对眼前的人,熟悉的面貌,微笑,“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还是别想了吧。”
“那,酒怎么样?”
王红叶追问,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复,本就没有在意的缘故。
“很特别呀。”
青鸾说着,又举起杯子,这次轻轻喝了一点点,感觉那浓浓的醇香又一次滤过咽喉,在心中回荡,“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感觉。和过去很像又不太一样的滋味,很好喝。”
“慢饮。”
对面的人说,嘴角似乎扬起,似乎是得意的微笑,“特别的酒,好喝的酒。很容易上头,很容易醉的。”
“大丈夫です。”
“你日语说得越来越好啦。”
王红叶的双脚也撑着地板,身体连带椅子跟随着船只前后摇晃。
“还行吧。”
青鸾看着眼前握着杯子的手,手上缠绕着的佛珠回答。微笑着,感觉这酒着实和过去一样容易上头,让她感觉有点发晕,又或许是摇摇晃晃的船的缘故?“对了,刚才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什么来着?哦,婚礼的日子定了没有?”
“没有。”
王红叶回答着,喝上一口酒,“你可不可以换个话题聊聊?大老远跑过来就操心这个的?”
“好吧。”
青鸾眼珠转了转,心想自己好奇问,对方却不想回答,两人的态度似乎该转换过来才对。不过既然不想回答,那自己还是换个话题问问吧,至于该问什么,倒是没了主意,“那……嗯,你在干嘛呢?”
“喝酒。”
“不是,我来之前你正在干嘛呢?你说你在……工作?”
“是的,算账。”
王红叶手指着桌上一堆厚厚的册子,“我已经算好了。计算已经花了多少钱,赚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卖了多少东西。这样好安排以后的事情。”
“哦。”
青鸾对此兴致索然,“这样。”
除了这样还打算怎样回答?
“你看,这是我算的。”
“……看不懂。”
“这些是数字。”
王红叶举账本的手伸到唐青鸾面前,让她看那些弯弯曲曲的看不懂的符号,数字?“这是康答女士教我的,是他们那里通用的计数用的数字。你看这是一,这是五,这是三,这是零。而这里一右边带着五表示十五,就像算盘一样,从左向右分别代表不同的数位。你看这个五在百位上,零在十位上,三在个位上,意思就是五百零三……”
青鸾不是很能听懂她说的话,心思也并不在她说的数字上。她只是为对方提起的名字所注意,又一次看向手上的佛珠,低头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这个话题已经被聊死了,她没兴趣讲下去,也没兴趣听对方讲下去。所以刚才干嘛要问?
想听到的话题对方不肯讲。
讲了是自己不太想听的,不太能接受的。
“我在计算整理过去的开销和收入,进行汇总。”王红叶举着账本,并没在意她听没听,边说着还喝了口酒,“这样我就能计划以后的生意走向,事先做预算啦。”
“哦。”
没兴趣。
“这账也和你有关系。”
“啊,和我有关?”
青鸾终于从自己的思考中回过神,抬头,“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算了过往半年的账,枪炮,伙食,船只还有人力的损耗,发现亏了很多钱。打仗是很花钱的事情。”
王红叶交叉手臂,看向眼前合上的账本,“四月的战斗让我损失惨重。不久前我还刚把谢和的势力吸收下来,过渡期需要重点关注,没有个三五月是安定不下来的。所以我在考虑往后至少三点六……三四年,都不会出海去明国。我现在没有精力,也没有资本去找你们的麻烦了。我打算把重心移向本行,继续在日本和南洋之间做贩货的生意。”
“……您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吗,红叶小姐?”
这个话题更让唐青鸾不想提到,“问题只是延迟了,根本没解决呀。”
“总不会是坏消息吧。”
王红叶耸耸肩,“另外,对商人来说,延迟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
“我可不是商人。”
唐青鸾和她争辩,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感觉酒劲涌起来了,“三四年后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行吗?”
“当然不行啊。”
“可我现在确实没有答案呀,我现在也很矛盾。”
王红叶想了想,也喝一口酒,“不如这样。我承诺,在你离开之前一定给你一个答复。到时候如果是让你满意的呢那就最好,如果不是,你就把我砍了吧。你看,这样不论如何问题都解决了。”
“解决个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