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藏七月前,今日盘算定期限,蹉跎三四年。
王红叶坐在船舱中,书桌前的一张带靠背的椅子上。船随着水波摇晃,她也用双脚支着地面,身体跟随船只前后摇晃,一边晃着,一边拿着那柄她使用习惯的鹅毛笔蘸取墨水,在书册上写写画画。
画的都是些很稀奇古怪的符号,1,2,3,4……这样子的,不过生活在现代的读者朋友们当然都熟悉这是什么了。
她在计算,在算账。
用着异国的纸笔,异国的数字,坐着异国的椅子,点着异国的油灯。连这艘船的船舱布置都仿照异国,在角落里摇摇晃晃着一张布吊床,供她休息。书桌一角的水壶和水杯是从明国的码头运来,对她来说也是异国产品。
她就生活在这小小的自己营造的异国空间里,日夜专心她自己的事情。
数字的加减乘除,金币银两铜板的汇率,亏盈的赤墨。一册册账本堆积在书桌前像一座座小山,连在一起则凹成了峡谷,她就在这峡谷之中埋头工作。
“呼。”
终于,她抬起头,长吁一口气,看着眼前的白纸上,算式的最终结果。不放心,又用算盘复核了一遍,确信无疑没错,“那么,就是这样了,这半年亏损了这么多?要抹平赤字,我需要……三点六年?那就是三年七个月六天?真是漫长。”
漫长,但这是确信无疑的答案。
“当然实际情况可不会真如预算一般,总是会存在误差的。”她自言自语着,鹅毛笔点着纸面,留下几滴墨,“三年到四年之间,这样。三年很漫长,四年更加漫长。”
“行吧。”
她说着,将笔在地板上甩了甩,收回笔筒里。身体向后一仰,离开书册峡谷,椅子倾斜,她轻轻地摇晃身体,口中开始哼起出海时水手常唱的歌谣。
账算完了。
现在该做什么?
王红叶有点没头绪。仰望天花板,那上面悬挂着一张海图,伸手就能碰到,海图上做了许多注解标记,不难想象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时常会把墨水滴落到脸上。
她伸出手臂,点了点海图上一个岛国,中部偏西的位置。
“我在这。”
接着向西移动,在陆地最西的边缘停下。
“一个月前,我在这。”
接着向西南,跨过海洋,到达西边一片广阔的大陆。
“三点六个月前,我曾经在这。”
她说,望着那片陆地,“三点六年后,我也会在这……大概吧。”
大概吗?
“大概吧。”王红叶点点头。随即猛地坐起身,又回到书桌前,“真是遥远。太遥远的事情,现在还是不要多想,多想会想出病的。工作结束,我还是放松一下。”
“放松一下,对。收起那个锚儿诶划起桨,开起船儿诶冲破浪……”
王红叶弯腰,嘴里又开始哼歌谣,打开书桌下的柜子,朝里面的黑暗空间望去,伸手,要去取出内里储藏的,同样来自异国的物件,“三年四年诶我就返乡,岸上的哥儿诶你照顾爹娘——”
手停在黑暗的柜子中。
“——嗯,我倒也算是在那里有个哥哥。”
她开始喃喃自语,联想到了什么,重新立起身子,手中却是空空如也,“他现在也应该在那里照顾他自己的娘吧。”
王红叶又一次抬头,望向天花板的海图,望向西边的大陆。
“三点六年吗?三年四年,三四年。”
她自言自语,“真遥远,可我到那去是干什么呢?我的家乡可不在那,我到了那里,有谁在等我呢?三四年后,我还真的会再去吗?”
有一些想法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涌动,像海浪一样起伏。
过去的,已经熟悉的想法,已经熟悉的身影。她仿佛听见,一个来自过去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鞭策着自己。
“大概吧。”
她眉头皱起,目光也变得冷冷的。那熟悉的身影已伴随了自己许久,一个中年人的身影,中年人的面貌,曾经切实存在过,但如今却只能在记忆中溯回。那中年人面孔阴沉,用低沉的话语,时刻警醒着她应当完成的使命,应当履行的承诺。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就要做一个信守承诺的人,要让背信弃义的毁约者付出代价,要为那熟悉的身影复仇。
“是的,我确实要再去那个地方,再去那个国家。即便要过上三四年这样漫长的时间,也一定要去。”王红叶望着海图上的航线,目光决绝,语气坚定,“这三四年也不是白白浪费掉的。我会积蓄实力,发展壮大,囤积火炮武器,扩充队伍。最终,一切准备充分之后,我一定会再到那个地方去,再次履行我对您许下的,复仇的诺言。”
一定吗?
“呃,下午好。”
然而倏忽间又有一个陌生的想法,一个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脑海中,这是从未有过的。倏忽间一个沙哑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打着亲切的招呼,这也是从未有过的。
“什么情况?”她眉头皱的更紧了,目光转变为厌恶,口中低低地开始念叨,“这特别的人,又在这做什么?”
“那个,我……来找你聊天。”
“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
王红叶望着天花板回答,想着这个特别的人,突然又想起过往的一件事情,一件未完成的事情,“对,我还有工作没做呢。时间可不能浪费,现在没时间放松。账算完了,正好顺便去做掉它吧,也比在这瞎想要更有意义。”
她又一次猛地坐起身,翻动眼前的账本到空白页,重新拿起鹅毛笔蘸墨水。这项工作虽说并不是她心甘情愿要做的,但是既然曾经承诺过,就要履行承诺。
“呃……什么事啊?”
那幻听的声音还不死心地在耳边响起。
“和你无关。”
王红叶没好气地回答,“哦,不对,和你有关,所以你就更不应该打扰我工作了。”
她觉得自己是和这特别的人待久了,也被传染到了。自己竟然现在也开始时不时的自言自语了。可能是算账算得头发昏。或许自己确实需要——
“哦,那……我走啦。”
背后传来脚步声。
幻听这么严重的吗?会打断自己思绪吗?会有脚步声?王红叶心想,转身,结果就看见那个陌生的身影在门前一闪而过。
“喂!”
她喊叫。
“啊?”
那人回来,特别的人,特别……白痴的面孔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你走什么呀?”
“……是你让我走的呀。”理直但是气不壮。
“我开玩笑的。”
王红叶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并不支持这个说辞,但总不能把实情相告。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也很白痴,真是被传染上了,“进来坐。”
“哦。”
那人回答,走进屋内。在这时候到来,打断自己正要开始的工作。对此,王红叶是觉得比较不满的。
……其实也没有很不满,大概吧。
她想,看着眼前的人,觉得或许来了也挺好。在这舱房之中埋头面对数字许久,暂时从工作中放松一会也是很好,这本来不也就是自己的打算吗?
独自一人这么久,现在这位特别的人来了,一起聊会天,不是也比独自一人要好?或许还可以一起……享用下那柜子里存放的,来自异国的特产。
毕竟,自己听说过,明国那有句俗语,一人……什么来着?
忘了。
天高水辽阔,异客访问酒饮酌,语中意浮落。
“所以,没事怎么来找我了?”
王红叶看着她,表情像是在极力掩盖刚才的怪异行为。唐青鸾见此决定还是不问她刚才在干嘛吧,免得尴尬。先回答别人的问题。
“呃,没事做就来找你了。”说了等于没说,“我感觉有点无聊,想找人聊天。”
“俊秀呢?”
她问。
“出去了。”
“今天这么热,你身上还有伤还乱跑?”王红叶看着她,打量着。
“我觉得身体好多了。”
唐青鸾回答,抹去额头前的汗水。这一趟走得确实是满头大汗,没晕倒在路上已经是万幸。她不是很习惯于对方此时的审视,“你知道的,我的身体恢复很快。”
“啊对,内功是吧?”
“对对对,那个……有茶,不是,有水吗?我出了好多汗路上都没喝水,先给我倒杯水谢谢。”
“修炼内功不能止渴吗?”
王红叶语气冷冷地调侃着,坐在桌前,拿起桌子上的水壶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你不会是一路走来的吧?”
“是一路走来的。”
唐青鸾一口喝完了白开水,感觉好点了,“再来一杯。”
“你身上出汗了?有没有浸到伤口?”续杯,王红叶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询问,“让我看一看要不要换绷带?”
“不用不用。没事……嗯,不影响。”
她连连摆手,顺便又喝了杯水。
“不行,必须让我检查。”依然坚持,“汗水中带盐,浸到伤口就不好了。把衣服解开。”
“这么关心没必要的吧?”
这话问得没必要的吧?
她可能真是走热傻了。
王红叶看着她。
然后走到门口把门合上。
然后又回到她面前,弯下腰。
“把衣服解开。”
命令。
青鸾照做着把穿在身上的短衫解开,别过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她感觉对方的手触碰身前的绷带。
拆解的动静让她不适。
目光更让她不适。
比较尴尬。
她感觉伤口被触碰。
“疼吗?”
“不疼。”
“行吧,那看来是没什么问题。”王红叶手中拿着一圈圈散开的绷带,重新站起,“伤口恢复得挺好,但你这绷带确实得换,已经湿透了。”
“我自己来行吗?”她抗议,不这么说还不知对方要做什么。
“行,你自己来吧。”
王红叶从抽屉里取出小药箱递给她,然后就坐回到椅子上,“另外回答你的问题,我的关心是很正当的。你的伤一定程度上和我有关系,我得负责任。”
“知道啦。”
唐青鸾扯着带子,回答。
“所以,俊秀出门有事去了?”王红叶在桌边翘着二郎腿,询问,“然后你一个人在那待得无聊,就跑我这里来了?”
“我在这不认识其他人。”她在自己身体上缠起带子,回答,“就你,还有俊秀了。”
“那也没必要跑那么远来找我吧?”
她说,“俊秀家里又不是没有仆人,找一位传个话给我,让我去找你就是了。”
“那样有点没礼貌诶。”
“病号不要讲究那么多,下次就这么办,知道?”
“好,好。”
青鸾很迅速地处理完,重新穿好衣服,“再给我一杯水。”
“对了,你就这么出门,他们家没人问吗?”
王红叶一边说,一边递过水杯。
“嗯……有啊。”回答,不安,“他们说,呃,要找人可以……”
“可以让他们来请,对吧?”
打断。
“……对。”
“但你还是要自己出来,对吧?”
“……对。”
“是不是还打算给你准备代步工具送你来,你也拒绝了?”
“……是的。”
“你没中暑倒地毙命,真是苍天无眼。”无语。
“哈,哈。”
干笑两声缓解尴尬,唐青鸾握着水杯,坐在吊床上,借着水浪推动船只前后摇晃,就像荡秋千一样。河边比起住处并没有多凉快,甚至因为河水反光显得更加炎热了,那吵人的蝉鸣也时刻伴随。这里是京都南边郊外的伏见港口,一道名为淀川的河从此流过,王红叶在难波换了一艘名下的河船逆流而上再次停泊,也一直就住在船上,未曾进过城中。
顶着当头烈日走到这里几近虚脱,喝了三杯水才勉强缓过神,来了又遭受尴尬境遇和一通抢白,这本是很不值得的。
可是见到了王红叶,和王红叶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