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疑惑,继续端正地坐着。眼前的女人毕恭毕敬,很尽礼数,让她感觉很不适应。跟随着女人又鞠了一躬。
“这是我们应当做的,小枝夫人。”康答女士回答,说的是日语,青鸾听着也是汉语,真挺方便的,自己是突然顿悟了?“今日您的安全,由我,和唐小姐负责。”
“多谢两位。”
又鞠躬。
青鸾只好跟着也鞠躬。这般客气,自己实在感觉有点不好适应。不过,对眼前的女人,她还是从心里抱有尊重的,并且还很有好感。毕竟,她不想她女儿那样,冷冰冰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就像,寻常可见的,普通的一位长辈阿姨。
并不普通吧,什么身份呢?
王红叶的母亲,汪直在日本认识的女人……
她打消心中的这一点顾虑。
“若没有别的事情,我想先失陪了,康答女士。”这位女子继续说,“今天是做礼拜的日子,我本该去教堂的。现在只好在家祷告。”
“您请自便,小枝夫人。”
玛尼伽·康答向她示意,“不过不知您是否介意,让一人跟随,和您共处一室?眼下,我认为您最好不要单独活动。”
“自然可以。”
“唐小姐,请您跟随小枝夫人一起。”
“哦。”
青鸾刚刚伸手,拿起碟子里的一块糕点放到嘴里。早饭还没吃,确实有点饿了。她嘴里咀嚼着糕点,尝起来很好吃,很甜。她一边嚼着,一边站起来,手握着太刀,接受命令。同时感觉自己这样很不礼貌。
“麻烦您了。”
小枝夫人再次对她鞠了一躬。她也只好又弯腰鞠躬,同时悄无声息地咽下食物。她站起来,跟随女人,朝一扇门走去。
走在前面,替女人开门,然后跟随着将门合上。唐青鸾最后望了玛尼伽·康答一眼,对方回以她一个微笑,一个轻轻的点头。
“红叶小姐。”
“文干事。”
“您……如约前来了?”
“当然,我是遵守约定的人。不过,贵方似乎并不是,安排这么多人,在此等候,排场有些太隆重了吧。”
“只是做个保险,以防万一。您难道没有更多的人跟随吗?”
“没有,就这几位。怎么,怀疑我?”
“……不,当然没有。”
“那么,说正事吧。我把东西都带来了,账本,印章,名册,海船的凭证文书,还有客户的大致资料,请谢老出来过目吧。”
“谢老如今……有事不便出面,在下代为接收即可,也不必细看了。我们相信红叶小姐的信誉。”
“我也相信你们的信誉,出云介先生在哪里?”
“这个……”
“嗯?”
“……请随我来。”
“去哪里?好吧,不过,见不到出云介先生,我不会将材料交付的。”
“您……您请放心吧,红叶小姐。出云介先生很安全。”
另一个房间,这里大概是小客厅吧,面积不是很大。这间屋子本身也不是很大。
面前的女人,小枝夫人,红叶妈妈拉开另一扇门,出现一个小小的隔间,只是墙壁上凹进去的一块而已,地板上一个方方正正的蒲团,对面一个神龛。她又鞠躬一下,唐青鸾也又一次回礼。
而后,小枝夫人便走到神龛,点燃龛架上的两支白蜡烛,而后跪下,将挂在身前的十字架握在手中,并没有将隔间的门关上,或许是为了礼貌吧。
墙上神龛,摆放了一张铁牌,上面也有一个十字架的浮雕,借着烛光,青鸾可以看那十字架上,钉立的人。龛架上,还有一本厚厚的书。
小枝夫人开始小声祈祷,说的自然还是日语。唐青鸾听在耳中自然也还是汉语,只是声音太小,听得不是很清楚。是祷词。
青鸾并不是很关心,也不想出言问什么问题,便四处查看。
小客厅里,对面,隔着一扇门,室外依然阴暗漆黑,依然在落雨,依然,有电闪雷鸣,雨声,雷声,以及海浪声听得比刚才更加真切。她猜测,那扇门通向的就是海滩。
她在这客厅里走动,身后是跪着祷告,做礼拜的小枝夫人,王红叶的母亲。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没什么声音。没有声音,这是不好的,因为除了自己之外,别人也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行动。
神经过敏了吧,她想,会有谁来呀?这屋子重重护卫,四周都有人站岗,谁能进来呢?
自己唯有在这打发时间,无所事事。
这不就是王红叶的意图嘛。
继续四处闲逛。昏暗烛火中,向前走,青鸾看见室内有一点点红红的火星,微微映衬出一个人影。
她将太刀握紧,迈步。
走近,才发现虚惊一场。只不过是一具盔甲而已,放在墙边,摆成一个人坐着的姿态,看起来实在很像人。还是第一次看见日式的盔甲呢。
和明国的盔甲挺不一样的。
当然了。
盔甲漆成朱红色,头盔前方,还配了一副面具,面具上还有两撇胡子,看起来很像个老人。那空洞的双眼,黑漆漆的,即便只是面具,还是让青鸾感觉有点害怕。
在盔甲背后的墙上,挂了一幅字,自然,看不懂,即便是汉字也看不懂,太草书了。
字的下方,有两排挂钩,挂钩上,挂了一长一短,两柄刀。
青鸾看见刀,想伸手去拿,但顾及礼节,算了。
其实也不是很想靠近这具让人感觉诡异的盔甲。
她觉得自己知道,这盔甲原本的主人是谁。
背后传来脚步声,青鸾转身,看到女人站起来,拿起龛位上的那本厚厚的书,又一次跪下,翻开书本,低声念起其上的文字。
这么暗,能看清吗?
她想,不过似乎在家乡也听说过,上了年纪的人老眼昏花,但是在阴暗环境下,反而更能够看清东西。或许如此吧。
她继续自己闲看。
在盔甲旁侧的墙上,青鸾看见另一个龛位。这个似乎不是什么神龛,更像是灵位,放了一块灵牌,旁侧一些贡品,还有一个碗一样的东西和一根短杵,先前上坟时也见过,日本祭拜,在烧香前要敲一下,作此用途。
灵位前方就有一个很厚重的香炉,香炉上,插了好几束香,大多都已烧了将近一半。点点的火星,忽明忽暗地闪烁。
灵牌上的字看不清楚,室内太昏暗了。
一道闪电划过,带来短暂的光亮,但还是,没看清。
但青鸾觉得自己知道,那是谁的灵位。
“唐小姐。”
不知何时,小枝夫人已经结束祷告,走到她的身边,突然出声,吓了她一下。女人伸手指着灵牌,对她介绍,“这是先夫的灵位。”
唐青鸾点头,不作回答。
“这是红叶在此设置的,她在家时每日会上香,来的客人,与亡夫相识的也会供一支香。我平时会擦拭一番,保持清洁。这些香炉里的,是在此辛苦务事的各位今早点起的。”
青鸾站在一旁,看着她的举动,依然一言不发。
小枝夫人走近灵位,从旁侧的香盒中取出一束香,平放在两手中,递给她。
“唐小姐,您想为先夫上一支香吗?”
现在不说话也不行了。
“呃……小枝夫人,红叶妈妈。”
青鸾犹豫着,开口,感觉自己口中说的似乎是日语,似乎说得还挺流利。她伸出双手,在面前,对眼前人示意,“那个,我,因为一些缘故,我无法……嗯,我不能向贵夫君致敬意,抱歉了。”
女人拿香的双手停在半空,小枝夫人想了想,点了点头。
“啊,是的,我明白。”
她说着,轻轻笑了笑,转身将香放回盒子里,“对不起,唐小姐,是我冒犯了。我听红叶说起过您的身份,方才一时没想到。”
“哦,嗯,这样。她说过呢。”本该是很平常的话题,但唐青鸾说得磕磕巴巴,低着头,不敢去面对眼前的人,也不想再继续聊下去,“实在抱歉了,小枝夫人。”
“没事的。”
女人转身再对着她,“倒是,我要为红叶,向您道歉。虽然我的道歉,并没有任何作用。但还是,希望您能够接受。小女的所作所为,我也有所了解,也表示过不满。但,我无法改变她的决意。唯有时常向神明祈祷,并非祈求免罪的原谅,只是祈求有朝一日,她能够改变心意,放下仇恨。”
“我也希望如此。”
青鸾微微鞠躬,低垂着双眼,不知还能说什么。
“那么,祷告结束,我要回前厅去找康答女士了。”小松夫人朝她示意,“还是将就一些安全才是。唐小姐,若您想在此继续观览,请自便吧。”
“嗯,好的。”
唐青鸾回答,指着对面的纸板门窗,“那里是通向海滩的吧。松枝夫人,我想看一看那里的情况。”
“您随意。”
女人又鞠了一躬,而后,朝着前厅走去,走了。
这室内,只有唐青鸾一人留下。
那两只白蜡烛还烧着,汩汩烛泪,沿烛台流淌而下。还有香炉上的点点火星。
室内一片昏暗。
远处,响起雷声。青鸾感到奇怪,似乎没看到闪电,但这不过也只是个细节而已,随即抛在脑后。
独自一人,身处昏暗室内,伴随着盔甲,神龛,还有灵位。她还是很害怕的。
尤其,面对灵位。看着香炉上的香,看着灵牌上隐约模糊的文字。青鸾回想起刚才自己的拒绝,和对方的礼貌,总觉得有几分内疚。习惯性地,想伸出手,拜上两拜。
不过,这个念头还是克制住了。
毕竟,自己的身份。
“身份,唉。”
青鸾叹了口气,不再看那个灵牌,转身朝纸板门走去,自言自语,“嗯,该怎么说呢。他在明国,是个罪犯,始终都是这样的。是倭寇,死囚,斩首的罪人。我始终还是明国的军队的一员,是不能拜他的。”
“不过,她的口中,似乎他也并没做过很多坏事。不过,或许那也只是一面之词。”
青鸾又说,“然而那最后的审判,始终还是有些问题。已经招安了,已经答应投降的条件了,已经允诺免除罪行了,却事后又追究起来,这也确实说不太通。对吧?她的仇恨,她的报复,不也更多来源于此吗?”
想着,又看向那灵牌,那香炉。
心情很复杂。
“不,依然,还是身份问题。”青鸾又摇了摇头,又继续向前走去,“始终还是身份问题,我的身份,他的身份。以及,她的身份,始终,还是问题。”
她。
今天,见到了母亲,又见到了父亲的灵位。这不禁让唐青鸾又想起关于她的事情。她是他们的孩子,身上流着双亲的血。父亲是一个汉人,一个海盗,私商,亡命之徒,一个船队的领袖,一个身份特殊,只在传闻和通报中听闻过的争议人物。母亲则是一个日本女子,普普通通,平易近人,亲眼见到,就像寻常的阿姨那样和蔼可亲。
她继承了父亲的产业,父亲的罪行和名声,父亲的冷酷与算计。也继承了母亲的细致,温和,继承了母亲的平凡与真诚,虽然那不常体现,但确实是存在的。
王红叶。
唐青鸾觉得自己很矛盾,对这个人很矛盾。她既像她的父亲,又像她的母亲。她身上,有让自己疏远的一部分,又有让自己亲近的一部分。自己究竟该如何对待她呢?
“算了,别想那么多事情了。”
复杂心情,还是化为一声叹息而已,“唉,顾好眼前吧。”
青鸾走到纸板门前,推开门。
屋外,落雨。
沙滩上站着两名守卫,手持长矛,刀剑,在雨中也没撑伞,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值班。真够辛苦的。
远处,黑暗的海洋,黑暗的天空,浪涛激烈地拍打海岸,起伏不绝。
又一道闪电划过,又是雷声。
闪光之中,青鸾似乎瞥见,海浪中,有一点阴影,一瞬即逝。
像蜘蛛,海里也有蜘蛛?
(有的,虽然和陆上的蜘蛛并不是同一类,不过的确有叫做海蜘蛛的生物)
她没放在心上。或许是暗礁,大概吧。
等待。
它已经看见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