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短信的张丞诚吓得够呛,把书一扔,穿上外套就跑了出去。他马上猜到,叶阑的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从平时大大小小的事情能看得出来,她的父母很刁钻,有着一种望子成龙的执念,却又处处不看好叶阑。能够避免的,张丞诚总是想方设法避免,但一家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张丞诚向叶嘉俊了解完大致的情况,又连忙拨通了车禹星的号码。
“快,叶阑离家出走了,赶紧去找一下,再晚了我怕她一个人不安全。”
“好,你也给陈妈打个电话。”车禹星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别让她找叶阑爸妈。”
“嗯,他弟弟说他们有个小姨也在这边,我让陈妈联系。”
车禹星挂了电话,套上校服便冲出家门,刚摁了电梯,才想起来锅里还烧着热水,又跑回去关上煤气灶,电梯也懒得等了,三步并作两步就飞下了楼梯。
车禹星狂蹬着自行车,感觉怎么都快不起来,差点都想去路边随便撬一辆电瓶车了。
另一边,收到短信的蒋雯雯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拨通了姐姐蒋思禾的电话。电话被接起,那头是蒋思禾不耐烦的声音。
“你打我电话干什么?别告诉我你又想管闲事。”
蒋雯雯骂人的话都快到嘴边了,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只是说了一句:“以后叶阑的事,我管。”
电话里传来蒋思禾怒不可遏的骂声,蒋雯雯挂了电话,便连忙和丈夫一起出门找叶阑。
夜色渐浓,河边上的行人也变得稀稀拉拉的,刚开始还有一两个在河堤边上散步的,这会儿也基本见不着人影了。游船也陆陆续续驶回了港湾,河堤上黑漆漆的,只有绿道上昏黄的路灯还亮着。
叶阑看着对岸五颜六色的彩灯,它们的光芒若隐若现,仿佛快要消失在远方。
泪水依旧无法控制地流下脸颊一颗又一颗泪珠滴落在手上,顺着卷子皱巴巴的痕迹,缓缓地渗了进去。河水的波涛一阵又一阵地拍打着河岸,叶阑的心里,第二次想到了“死亡”这个词眼。
她又一次想起那个午后,想起滚烫的开水顺着手臂流在地板上,她哭着,喊了一遍又一遍“妈妈,好痛”,窗外的蝉嘶鸣着,她的夏天,也随着蝉鸣永远停在了那一天。
那天晚上,她站在窗边,很久很久。
她不明白,如果不是在家人的爱和期待中降临到世上,那她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果没有她,这个家会不会更幸福美满。
记忆的潮水又一次席卷而来,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江河湖水,冰冷的感觉遍布了叶阑的全身,她右手臂上的伤疤,又一次灼烧着,刺痛着她。
她扔下书包,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在最外面的一层,是那本天蓝色的笔记本。
这是她唯一坚持,并且热爱的存在。她还没有写完她的故事,她还没有让更多人听见她的声音,她还没有一个,能够抛下一切离开的理由。
她颤抖着捡起了笔记本,捧在手里一页又一页地翻看着,她多么希望,自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
河风吹开了手边的书页,哗啦啦地一直翻到了最后。叶阑方才想起,自己刚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在尾页留下的那一句:为自己。
车禹星骑着车,绕着叶阑家附近转了好大一圈,也没见到叶阑的踪影。四处打听了好好些人,也没有见过叶阑的。正当车禹星准备骑车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浑厚的中年男子叫住了他。
“同学,你是不是在找那个戴着眼镜的女生?”
骑着车的这个小伙子他认识,在学校附近摆摊的时候见过几回,那黄不溜秋的脑袋他记得可清楚,他还记得,总是和他一起放学回家的那个文文静静的女生,经常来自己这儿买章鱼小丸子。
车禹星连忙推着自行车跑了过去,问他什么时候,在哪儿看到的叶阑。
大叔回忆了一下,那会儿自己正打算骑车到商业街附近摆摊,正在河边转悠,老远就看见那孩子低着头闷闷地走在路边上,他寻思都放学这么久了,一个女娃娃在外边多不安全,隔着街在那叫了几声,也不见她回应,可他等了半天红绿灯跑到街对面的时候,却找不见她人了。
想起前段日子自己经常和叶阑在河边散步,车禹星一拍脑袋,骑上车就准备往河边上去,摊主大叔却又叫住了他。
“这个你拿去吧,这么晚了,也不知道那孩子吃饭没有。”
只见他麻利地拿了一个纸盒,往里面叉了好几个小丸子,把盒子给塞得满满当当,然后又往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海苔碎,装进塑料口袋里递给了车禹星。刚想付钱,大叔便摆了摆手,骑上三轮离开了。
车禹星拿着那盒热乎乎的章鱼小丸子,拉开校服的拉链,揣在了怀里。
一直骑到学校不远处的街口,车禹星才在黑漆漆的河堤草坪上看到了叶阑,他两手一扔跳下了车,自行车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用自己能够跑出的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叶阑身边,还差点因为没看清台阶绊了个踉跄。
叶阑坐在草地上,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臂弯里。车禹星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在她的身旁坐下。
过了很久,叶阑才用哽咽的声音,说出一句:“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她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只是这次,她没有再忍着哭腔。她抽噎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她感觉到车禹星温暖的双手贴上了她冰凉的手背,温柔地挤进了她的手心,从她的手里拿走了那张被捏成一个小球的试卷。车禹星慢慢地把卷子摊开,放在腿上,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掌抚平。叶阑的眼泪浸湿了卷子的角落,红色的字迹在泪水中绽开,染成了一片。
“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努力,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车禹星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放在叶阑的身旁,“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就像梅斯威尔一样。”
梅斯威尔,是叶阑小说里主人公的名字。
“你有着自己的梦想,并且为之奋斗,你自信,勇敢,真诚,当然,你也会害怕,会退缩,会停滞不前。但这些都是你。你的故事,只有你自己可以书写。”
车禹星看向叶阑,她微微抬起头,眼睛已经哭肿了,脸上全是湿乎乎的泪痕。
“你觉得呢?”
叶阑的心脏抽动了一下,她突然想起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脑子里来了灵感,正洋洋洒洒在笔记本上写着,一行又一行,放下笔的时候,自己拿着笔记本来回看了好久,那时候,她对自己说,叶阑,你超级棒。
她想起无数个挑灯奋战的夜晚,解开了一道一直做不对的题,记下了一个拼写复杂的单词,又或者是写下了一句能够打动自己的话语。哪怕是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她也会为自己做出的成绩而高兴,而流泪。
她还记得,车禹星拿着她的笔记本,对她说的那些话,还有张丞诚,余慧,陈老师他们,她的努力正一点点被别人所看见。
帮助她一直走到今天的,是无数个跌倒后又爬起,一次又一次再鼓起信心的自己。
叶阑抬头,星辰将夜空点亮。
在不经意之间,一颗流星划过了天空。
叶阑的内心万分触动,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了。
叶阑希望,她能够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成为一个被家人深爱着的小孩,每天回家,桌上能够有一盘她喜欢的菜色,她就知足了。她的家人会无条件支持她,鼓励她,给予她足够的关心,以及爱。
叶阑希望,她能够考上一所好的学校,在那里她会认识很多新朋友,会过着充实且愉快的大学生活,周末的时候,她想到处看看,去游乐场,或者动物园。朋友们走在她的身边,他们笑着,吃着街边买的小吃零食,聊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叶阑希望,她能够写出一本,有很多很多人喜欢的书。她的书,会被摆在书店的货架上,会被别人捧在手里翻阅,会成为人们闲聊时候的话题。那之后,她还是会喜欢写作,她会创造出新的角色,写下新的故事,等她老了,书架上会摆满自己写的书。
叶阑比谁都清楚,后面的两个愿望,只有自己能够实现。
那是只属于她的流星,会为她实现所有心愿。
而那个拜托流星实现她愿望的人,正坐在她的身边。
车禹星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那盒还热乎的章鱼小丸子,递到叶阑面前。
“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阑破涕为笑,从盒子里叉了一颗,吹了吹,放进了嘴里。里面的章鱼粒又大又饱满,上面淋了满满的酱汁,裹着厚厚的海苔碎。
“走吧,我送你回小姨家。”
车禹星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在校服上抹了两下,朝叶阑伸出了手。叶阑握住了车禹星的手,比自己的要大一圈,暖暖的。
再走到自行车边上的时候,车禹星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刚刚想都没想就扔下车跑了,扶起来一看,车漆蹭掉了好几块,撑脚架也有点变形了。
小事,回头去补个漆,修一修就好了。
车禹星说服了自己,然后骑上车,让叶阑坐在后座。
夜晚的河风很凉,加上被泪水和汗水浸湿的衣服,叶阑不禁打了几个哆嗦,她一只手抓着车禹星的外套,一只手放在嘴边哈气。察觉到叶阑的不适,车禹星又停下车,脱下校服外套披在她的肩上。
他们骑车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叶阑发现,车禹星的耳朵已经被吹得通红。
“今天还没跟你说。”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车禹星才开口,“恭喜你,进步了。”
他们又像往常一样,笑着,说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叶阑。”车禹星又说道,“我们以后,考一个地方的大学吧?”
车禹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再久一点,他可以和叶阑再多说几句话,可以每天都看到她的笑脸,可以在任何时候,比任何人都要先赶来她的身边。
“好。”
叶阑答应了,她轻轻地靠在车禹星的背后,路边的树木缓缓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北极星高高地挂在夜空中,照亮他们前行的方向。在她对着流星许下的愿望里,本来就有他的姓名。
骑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小区大门,有一对夫妻正站在门前焦急地左顾右盼,毫无疑问,那就是叶阑的小姨和姨夫了。
车禹星向他们招手,在他的身后,叶阑探出了圆圆的小脑袋。
蒋雯雯向他们跑了过去,看着叶阑哭得红红的双眼,她心疼极了,从包里拿出一张粉色的手帕,轻轻在她的脸颊上擦拭。
“谢谢你,车禹星同学。”
车禹星看着蒋雯雯,她的表情似乎也快要哭了。
“不用谢。”车禹星说着,骑上车准备离开,叶阑拽了拽他的一角,想把校服还给他。“没事,你穿着吧。”
把车骑出十几米远,车禹星又回过头和叶阑招手:“明天学校见!”
叶阑笑着,双手做了个喇叭的手势,对车禹星喊了一句:“明天见!”
车禹星背过身去,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又继续笑着,骑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