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叶阑回到家里，蒋雯雯赶紧找了一件厚实的衣服让她换上，摸了摸她的手，冰冰凉的，鼻尖也被冻得通红。她又从柜子里拿出冬天用的取暖器放在放在一旁，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回过神来，叶阑裹得都快像个粽子了。

蒋雯雯给叶阑倒了杯热牛奶，把丈夫文涛叫进房间里，两人在里面鼓捣了半天，才把原本的床单被套都换了下来。叶阑有些不好意思，走过去想搭把手，却被蒋雯雯给按回了沙发上。

“没事，先坐着看会儿电视，我俩把屋子收拾出来。你就放心住着。”

抱着被褥衣服的文涛也从房里探出头来说着：“就是，以后你就住咱这儿，不回去了。”

蒋雯雯也冲着叶阑点了点头，然后回到屋里收拾起来。叶阑捧着手里那杯温热的牛奶，轻轻地笑了。至少在她毕业之前，那个家，她不用再回去了。

不过，叶阑有些担心弟弟叶嘉俊，她借蒋雯雯的手机给弟弟打了一通电话。

“没事，我这边你就放心吧。回头我打探下爸妈什么时候出去，你好过来拿自己的东西，不然还要麻烦小姨给你买呢。”

“不麻烦，小姨乐意着呢。”在一旁听电话的蒋雯雯笑着说到，又揽着叶阑拍了拍她的肩膀，“需要什么就跟小姨说，别客气。”

蒋雯雯和文涛忙活了好半天，才把屋子都收拾干净，铺上了崭新的床单被套，刚刚好，还是叶阑喜欢的蓝色，上面印着白色的小兔图案。

“差不多都弄好了。阑阑，你去洗漱吧，要是水凉了就叫小姨。”

叶阑起身正要往一旁的小卧室走去，就被蒋雯雯拉到了带着卫生间的主卧。

“你就住这屋，有卫生间，方便些。”

叶阑连忙摆摆手，自己毕竟是客人，住主卧总有些不太好。

“哪有什么客人主人的，本来就是一家人。”蒋雯雯看着叶阑，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况且这房间，原本就是打算给孩子睡的。”

叶阑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上去给了蒋雯雯一个拥抱，笑着对她说：“谢谢小姨。”

蒋雯雯轻轻关上房门，插着腰站在客厅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才从沙发上拿起手机，拨通了姐姐蒋雨禾的电话。

不管她听不听，自己都得把叶阑的事好好跟她讲清楚了。

随着手机中一阵“嘟——嘟——”的铃声响起，蒋雯雯的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她出生在一个不怎么富裕的家庭。父母亲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在生下她后，还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只是后来母亲身体抱恙，很难再生育，所以把“期望”都放在了她和姐姐身上。

父亲是个十足的懒人，做点摆摊的小买卖，不怎么赚钱，还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事的时候，就躺在藤椅上抽烟，使唤她们姐妹俩洗衣做饭擦地，他的内衣裤都是母亲给洗的。要是让他看见自己偷懒，或者干活干得不卖力，他就会在一旁叫骂，一边说着：“这点活都干不好，我看以后谁家男的想要你们。”

父亲永远都是这样的一套说辞，在他的眼里，女人生下来就是给男人洗衣做饭的，她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找个“好人家”嫁了，然后生个大胖小子。

母亲呢，则是成才心切，拼了命地让她们往死里读书。外边天还没亮，就用苕帚把姐妹俩从床上赶下来，打着个灯在那看书，但凡她看见谁的眼皮子打架，上去二话不说就揪她脊梁骨上的肉。那地方本来就没几两肉，加上家里伙食并不怎么好，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肉，这要是来一下，一整天都不舒服。如果考试没考好，母亲便会随手抄起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往她们身上打，有一次，竹条还差一点戳到蒋雯雯的眼睛。打到最后，母亲会把她们抱在怀里，哭着，嘴里念叨着：“为什么没生个儿子……造孽啊……”

蒋雯雯早就受够了父母扭曲的教育方式，在家里，无非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们说啥，自己就跟着附和，省得多挨几顿打。在学校里，蒋雯雯经常去图书馆借书，课后会参加学生举办的开放论坛。那些新思想很快就把蒋雯雯吸引住了，听得越多，她就越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有时候她也会叫上姐姐，虽然看不出她有多大的兴趣，但被熏陶一下也是好的。

那天放学后，蒋雯雯又带着蒋雨禾一起偷偷跑去参加开放论坛。和之前有些不一样的是，这次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穿着笔挺干练的西服，看着颇有文化的女讲师，据说是刚刚从海外留学归来的学姐。

“我认为，当今社会，女性才是主力军，应该有更多的女性力量被世人看见。”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准备好的材料里拿出一张又一张照片。她说到国外有杰出贡献的女性，像是玛丽·居里，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海蒂·拉玛，又说到国内的宋庆龄，林徽因，杨绛。她说，希望更多的女性能够走出封建旧社会的束缚，走出去多看看外边广阔的天地，而不是一生都被束缚在所谓的家庭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全职太太。

蒋雯雯非常赞同这位女讲师的看法，而且，她在讲台上非常自信，洒脱，逻辑清晰，思维缜密，仅仅几句话就道破了如今男尊女卑现象背后的本质。

正听得入迷，身旁的蒋雨禾突然站了起来，她黑着脸，指着女讲师斥责道：“自古以来，女人就应该早点出嫁，在家相夫教子，你那些说法，都是哪里来的歪门邪道？”

台下的男生哄堂大笑，多是些不想回家来凑热闹的男生在瞎起哄，他们靠在椅背上，假意附和蒋雨禾的话，借机抨击这位新兴女性。其他的女生们不服气地发出嘘声，有人还让男生赶紧离开讲堂。

蒋雯雯想拉蒋雨禾坐下，没想到她却一把甩开了自己的手，恶狠狠地说道：“我以为你放学来这都是为了学习，没想到尽整些没用的东西，你看她那打扮，哪有女的穿成这样的？崇洋媚外！”

蒋雨禾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蒋雯雯愣了半晌，却并没有追出去，她继续坐在教室里，听完了这个开放论坛。结束后，她和几位女同学一起讨论着心得体会，她们都和自己一样，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不过，她们或是有个哥哥，或是有个弟弟。她们都和自己一样，最喜欢看的书，是夏洛蒂·勃朗的《简爱》。

通过这一次的论坛，蒋雯雯看到了未来更多的可能性，她的人生不只有一种选择。那之后她更加努力的学习，她也明白，在那时候，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那天，蒋雨禾回家便向父母亲告了状母亲又打了她，把她关在壁橱里，没让她吃一口饭。第二天，蒋雯雯在课堂上昏倒了，被送进医务室躺了半天，回去却又因为没念书被骂了一顿。再后来，蒋雨禾每天放学都会硬拉着蒋雯雯回家，不让她去听开放论坛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她总说，家里还等着她们回去洗衣做饭，等着她们回去孝敬父母。

姐妹俩的隔阂越来越大，她们不再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好友。

和蒋雨禾大吵一架，是听说了她要嫁给母亲厂工同事儿子的时候。

“姐，你甚至都没见过他！”

“爸妈也是介绍在一起的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又不会害我。”

“我是说，你们都没有相互了解一下，你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不能就这么嫁了！”

“瞧你说的，和谁结婚不是结呢，以后给爸妈生个大胖孙子，他们肯定可高兴了。”

“你不能就这么把自己的一生糟蹋了！”

“蒋雯雯！我的人生需要你来插手吗？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你明不明白？”

已经接触到很多新思想的蒋雯雯无法理解蒋雨禾的行为，她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夺门而出。只是她没有想到，蒋雨禾铁了心要结婚，她甚至辍了学，只为了能够在家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

蒋雯雯无法接受这一切。姐姐变得越来越像父亲和母亲了。

她拼了命地学习，几乎天天都不着家，大多数时候都和同学挤在破破烂烂的寝室里。每天放学后，她还要赶着去学校附近的茶馆或者饭店打工，给自己攒学费。

后来，她也如愿以偿考上了市里的大学，并且因为成绩优异还减免了不少学费。

那之后，她就更少回家了。

隔了一年多，蒋雯雯才终于提着年货回了家，那时候，叶阑已经三个月大了。

蒋雯雯很喜欢这个小女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小天使。蒋雯雯把她抱在怀里，她从来不哭也不闹，还会笑嘻嘻地用她小小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指。只是相比其他孩子，她似乎有些瘦了，听说生下来的时候，还不够足斤足两的，医生都捏了把汗。

吃年夜饭的时候，外边正喜庆地放着鞭炮，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不知怎么的，父亲突然把碗筷一摔，骂了蒋雨禾一顿，说她和她母亲一样没用，生不出儿子来。

在家里受了气，蒋雨禾什么也没说，带着叶阑就回了丈夫家。蒋雯雯想，或许姐姐也是被这个社会逼成这样的，当她初为人母的时候，大概终于是体会到了女性的不易。

再后来，蒋雯雯也遇见了欣赏自己的男性，两人还是老乡。只不过那时候，在大城市发展非常困难，何况两人也没个亲戚朋友，无奈之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家乡。

刚开始几年，蒋雯雯会在下班后顺路去姐姐家看看叶阑，给她买点吃的用的。有时候蒋雯雯觉得，自己和姐姐像是又回到了从前，两人会一起坐在桌前，剥着柑橘，聊点家长里短。蒋雨禾有些话并不中听，蒋雯雯也只是吃着橘子，在一旁点头应和几句。

只是当蒋雨禾生下叶嘉俊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她很少再提起那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对待叶阑，她似乎比母亲更加严苛，考试拿了九十几分也入不了她的法眼，参加比赛得了奖，还要被说为什么没拿第一名。

她也和父母一样，重男轻女而不自知。不管叶嘉俊做了多小的好事，她都会给他奖励，做了错事，她也从不责罚。如果叶阑在身边，她甚至会责怪她没有看好弟弟。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叶阑很少说话，吃的也很少，整个人都瘦瘦的，像小时候一样。蒋雯雯带着她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叶阑才拉着她的手说，母亲不准她吃弟弟的菜，只有叶嘉俊吃饱下桌后，自己才能沾点剩下的荤腥。

蒋雯雯把叶阑抱在怀里，忍住了快要溢出的泪水，带她去了县里刚开的炸鸡汉堡店。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蒋雨禾就不乐意了，自己家里明明是男娃更好。所以后来蒋雯雯再想去她家做客的时候，蒋雨禾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只是蒋雯雯怎么也想不到，再看到叶阑的时候，悲剧已经发生了。

她拿着医院的报告单，看着叶阑手臂上殷红的疤痕时，不得不接受那个残酷的现实——自己和蒋雨禾，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电话那头依旧是蒋雨禾的骂声，蒋雯雯无法理解，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究竟是扭曲到什么程度，才会说出那么歹毒的话来。

“老娘懒得管她，没了她我还得清净，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大概是不想再和蒋雯雯纠缠，她咒骂了几句，挂掉了电话。

蒋雯雯这才放松下来，瘫坐在沙发上，缓了一会儿，她用保温杯接了热水，送到了叶阑的房间。

坐在床边，她又摸了摸叶阑的头，笑着对她说道：“安心睡吧，新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