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文序似乎也在认真想,并不回答。
人醉了,酒胆子也大了。用力捶了捶桌子,亲倾过身来,眼神阴鸷:“三年前那场大火,你也在其中。”
“你知道,殿下早已私通外臣,有意将太子位拱手让给外敌,是与不是?”这句话只有项文序一人听见了,他抬首,并不记得跟此人打过照面。
没有印象……
项文序双唇动了动,这样的话,是谁教他说的,他听着话,慢条斯理道:“薛公子醉的不轻。”
这场宴席要真有了醉意,便失了准头,伤地便是诸位的雅兴。
纵他有再高的本事,也不该那样做。
项文序缓缓转动杯盏,好一记简单直白的下马威,甚至懒得掩饰眼底的嘲意,薛立农喉间滚了滚,摇了摇头,看向了萧长柏说:“北凉王二十万精锐困于北凉,他救不了殿下,殿下为自保,才押至宗正寺三年之久?”
萧长柏歪了歪脖子,像是要挣脱看不见的枷锁,绕是如此,却没有看他。
反倒是项文序轻笑出声,云淡风轻,参不出喜怒:“薛公子平日……也爱说些玩笑话?”
冗长的低吟,容易让人产生玩笑意味。
薛立农面色一白,愠怒:“大人如今也要……”
如今的抉择?
一侍二主,连条狗都不是。
“如今也要与本宫同流合污?”萧长柏不知何时变了脸色,手中的玉盏也翻落在地,溅了项文序一身,旋即一笑:“手滑,多担待!”
看那一脸坏笑,全没有愧心的意思,项文序丝毫没什么情绪。
薛立农被戳穿心思,红潮渗入脖颈,红唇齿白,看人看得好不可怜:“你....你竟如此......?”
不知道,也无人在意,萧长柏甚至不曾起身,懒洋洋地笑:“都说了只是手滑,何况项中丞都还没说话,你又生什么气?”
就差没嫌他一句多管闲事。
“项中丞”三个字咬的极重,似在时时提醒他曾经作为,又像是故意压一压这人的……
薛立农涨红了脸,颤抖的指尖点着萧长柏,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微妙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看可怜谁,该可怜项中丞今日诸事不顺,还是该可怜萧长柏沦落至此,又是该可怜薛大人羞愤至此,却毫无还口之力?
项文序终于开口,只是淡淡:“祸从口出,慎言。”
不过心,继而叹了口气,轻声道:“薛大人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应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何为君?何为臣?你理应比我更清楚才是。”
薛立农心下百转。
萧长柏已非强龙,说是王爷,却才从宗正寺出来,左右没个封号,又在圣人那里不得宠,仗着他不敢告到圣人那,处处都要叫人压一头。
薛立农壮着胆子上前:“大越屡次犯我边境,欺我子民,北凉二十万兵马,为何迟迟不肯出兵?”“此番意下何为?”
“他不仅兵将马壮,粮草充实,有白城守备军可供调配,然而他畏畏缩缩躲在城墙里头,这,又是为何?”
萧长柏仔细观摩起杯盏的纹路,一字一句道:“大人身在京都,却对北凉军务如此悉知,以莫须有的罪名指控亲王谋逆,此番权力之大,在座诸位皆不及,其心可怖啊大人!”
轻飘飘一句话,成了众矢之的。
薛立农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语无伦次:“你,你胡说,血口喷人!”“世人皆知北凉王掌二十万精兵,拥兵自重,欲意谋反!”
萧长柏不语,睨着他,眼神远比他当年更加阴鸷,仿佛这层冷冽的皮囊下已然死掉了一个人,活下来的是只饥肠辘辘的凶兽,活活将人拖死……
萧长柏倨傲地对那人招了招手。
“你……你到底……”薛立农抵着酒桌,面露惊恐,倏地向后挪:“天子脚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长柏咧嘴一笑:“我想干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你......”伴随着一声呜咽,一抹鲜血划过半空,但很快被惊呼声淹没,身侧的小侍知觉一股热流淌过,血色朦胧间,已看不出眼前是何情形,他满是错愕喃喃几句,连滚带爬往屋外跑:“杀人了,杀人了!”
他的手是凉的,血也是凉的。
项文序醒了,如梦初醒。
他犹如无事发生一般,杯酒下肚,垂首静了片刻。
不动声色,将帕子拭了收,扔了出去:“还不将人拖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小侍将人拖着穿堂而过,众人方回过神来,心有余悸,自此不敢喧闹。
萧长柏手夹着长刀缓缓拉过,形成一道浅红的拖印,一闪而过的眉眼,继而落在了收起的刀稍,下一瞬长刀腾空翻转,稳稳落在了近卫王韵手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抬眼之际,萧长柏早已夺门而出,只来得及看王韵别着长刀匆忙跟上去。
项文序并没有多大情绪,拨了拨浮沫,他太清楚萧长柏的怨恨从何而生,也清楚他并没有蠢到,才出宗正寺,就落别人口舌,当众杀人……
他留了一手,并未伤其性命。
萧长柏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好巧不巧撞上跟来的项中丞。
“王爷留步!”萧长柏掠过项文序的脚步一滞。
王韵看他面色不虞,又转头看了看项中丞,绝不废话,转头走了。
萧长柏找人要了坛子酒,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兜里把帕子扔了出去,帕子可经不起折腾,软趴趴地伏楼梯下边,被人捡了起来。
项文序捡起来试了试,下了楼才说:“再如何,也不该拿我帕子撒气?”
“中丞不好好吃酒,跑来做什么?”萧长柏没抬眼,怜爱似地擦了擦酒坛子,冷声回了句。
“吃酒么,是要尽兴的。”言及此处,项文序轻轻摇了摇头:“同他们也只是尽心,却不够尽兴……”
大家心知肚明,闹成那个样子,他再不走人,谁还敢吃下去?
冬里冷,酒一下肚就催热,他这会儿躁得很,盯着项文序下来:“好话都叫你说了,看来中丞这职位也不好当,平日没少磨你性子罢?”
项文序卷着帕子擦手:“还行,虽说算不上位极人臣,那也是圣人眼里的要紧人物,旁人不敢得罪!”
“都是逢场作戏。”萧长柏冷笑着:“还较上真了?”
项文序没看他,又自顾自地把帕子折好,仔仔细细塞回了衣服里,说:“那有什么,各安其分罢了,难不成真有人当祖宗供着?”
萧长柏眯着眼看了会儿,闷了口酒,往人身上凑:“我看不尽然,这戏,大人不也看得舒服?”
这近又不近,远又不远的,刚好鼻息洒在脖颈上,酥酥痒痒的,好不自在,就像是一开口,人就化了。
项文序不自控地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他卸了马绳,跟着萧长柏在边上走,笑说:“我也只是看舒服了,真正得了道的,不是殿下你么?”“说到底角儿是你,我没落个好!”
说话拿腔拿调的,听着还怪委屈,萧长柏目光就着他细白的脖颈往下移,瘦劲的指节挂着马绳,脏的白的一眼瞧干净,人要这样就好了……
萧长柏不动声色:“这马是个宝贝!”
项文序笑笑,人就不是了么?这话想想没敢说,顺顺马背才开口:“喜欢?要不送你?”
萧长柏撇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君子不夺人所爱,中丞这话,叫我怎么接?”
“你眼光高……”项文序移开手,把缰绳递给了萧长柏,笑笑:“看不上我这马?”
“马是好马!”萧长柏顺着他的话,接过缰绳他心也痒痒,想着这么好的马儿,能跑几圈那就更好了。
“人也是好人!”项文序松了手,看着萧长柏拿缰绳的手,若有所思:“替殿下除了后患,是聊表心意,如今又赠了马。”“这般推心置腹,殿下怎么还不信?”
萧长柏曲着缰绳点了那人的脑门儿,意有所指:“好人,你算么?”
缰绳的膻腥味儿跟着萧长柏的味道扑鼻而来,与冷气相撞,意外地冷冽好闻,他倒也不躲,也不想躲。
他带着一丝雀跃直视萧长柏,嫣然一笑:“于别人或许不算,于殿下,光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也配得上好人二字。”
萧长柏失神一瞬,旋即拉开距离,冷冷道:“中丞会说话,我嘴笨,说不过你!”
“殿下是在夸我?”项文序失笑。
“不像?”挑眉挂笑,眼底却是一股冷意……
项文序笑而不语,特意走近了点才开口:“听着是那么个意思,怎么就跟六月飘雪似的,冤的慌?”
说着,人还真就跟着委屈了,微微蜷着眉,瞧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听多了吧?”萧长柏翻了个白眼,照这么聊下去,迟早玩完:“中丞位高权重,如今听了个什么话,也觉得别有用心!”
人牵着马走得远了。
热脸贴冷屁股,可他不也恼,不疾不徐地跟在后头,不冷不热地说:“殿下能忍,厚积薄发是迟早的事,我捡了便宜,头一个发觉了。”
萧长柏停下步子,回头看过去:“这话,我怎么听不大明白?”
项文序微不可查地勾了唇,跟了上来,说:“我之前不清楚,昨夜翻了个身,突然就通了。”
“……”
萧长柏等他开口,没成想那人看着他笑开,说的云淡风轻:“与其说是我在用你,倒不如说是殿下也在用我,三年前通风报信的人是我杀的,殿下结交私臣消息也是我放的,全局握在了圣人手里,却如了殿下的愿,便宜都让殿下捡了。”
萧长柏轻笑,不置可否,带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