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文序说了要来,就不是假话。
虞覃坐的不安稳,里里外外瞧了半天也不见那两位爷的人影,生怕两人在外头碰上,再来个兵刃相见,京都又平添一道奇闻乐事。
“大都督看甚?”说话的是徐子曾,他老子那一辈早年间跟着先帝打江山的,如今摇身一变也是京城小有名的二世祖。
烂泥扶不上墙,要本事没本事,虞覃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可在京里混的,哪个又瞧得起哪个,没准自己个儿才是被玩剩下的。
虞覃把着杯子笑笑:“醉仙楼里能让人醉的,除了美酒也只有佳人了吧?”
徐子曾似笑非笑:“是了,昨日还见大都督从醉仙楼里出来,今日又见着了。”“难不成是哪位姑娘房里过了夜!”
“檀之!”席清低声,让那人住了嘴,他看向虞覃,眼神晦暗不明。
郑渊明?一样的货色……
虞覃想也不想,起身端着酒水过去,徐子曾吓一跳,当着人多也不好发作,虞覃见他面上局促,看的一乐,说:“红香樟暖,您瞧得好生仔细,怪不得我浑身不得劲儿,总想着哪儿不对,原是没看着徐二公子,失敬失敬!”
一席话出来,呛的人是脸红脖子粗。
虞覃起来就要敬酒,他脸上不敢看,却也不好端坐着,毕竟是自个儿起的头,没成想碰上硬茬:“哪里,是怪檀之眼拙,认不出大都督!”
“见多了,自然认得出!”虞覃瞥了眼在坐看戏的,耸了耸肩,不以为然道:“先干为敬!”
还未等徐子曾回敬过去,就听着声儿传来:“这宴还没开,大家伙儿怎么倒吃起酒来了?”
“殿下!”郑渊明起身作揖,众人也跟着一道。
宣王萧玉本意是为了他三哥萧长柏接风洗尘,不好弄这么正式,赶忙将人扶起,顺手把桃花扇塞进他手里,笑着入了座:“席清,今日私宴,哪儿那么多规矩?”
项文序跟在萧玉后头,有了小王爷做挡箭牌,自然没人顾得上他,也落得自在,找了虞覃边上坐着。
虞覃拿脚勾他,使眼色:“你真敢来?”
项文序扯了扯袍子,懒得理,方才碰上小王爷,也是这么个神情,好像……,好像碰着了穷凶恶鬼……
虞覃蹬时黑了脸,狠踢了两脚。
回神的时候又碰上了,那个叫席清的,左右让人不舒服,怪瘆得慌,等虞覃皱着眉头盯回去,那个叫席清才避开了。
他娘老子的,见了鬼了,被看的不舒服,虞覃琢磨着怎么拿水给人呛死,才不被发觉,转头问了项文序一句:“军马的案子还没结?”
“可以结,但还有的查!”项文序垂着脑袋看湿了的靴子,若有所思。
“这话什么意思?”话留一半,虞覃脑子转不过弯,也听不明白。
项文序抬头正对上郑渊明,郑渊明微微一笑,举杯示意,他回敬了过去,他记得此人,胆识、文采颇佳,只是……只是门第不高,在京上也不显眼……
虞覃也跟着看过去,又见那人眼神躲开,心下沉了沉,就听项文序低了声儿:“圣人那压着案子,糊弄不过去,怕不是那么好结的。”
“那春一开,有的忙喽!”虞覃摇摇头,让人瞧地烦了,杯酒下肚,就着薰香一同灌入咽喉,又辣又刺挠。
项文序没说话,席间寂了寂,正觉得奇怪怎么没声了,抬眼看过去,撞见萧长柏正跨进来。
萧长柏见着他,明显愣了愣,可是这愣神的模样太明显了,装装样子可还行,信自然是不信的,项文序垂着眸子把玩了下酒杯,不为所动。
装腔作势,自然也要端出副姿态来。
在座都晓得他们之间不和,一时间气氛古怪,看好戏的相互打眼色,猜想着项中丞赴宴,这前太子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
醉仙楼里摆宴,做东的是萧玉,掏银子的是李明轩,项文序是座上宾,旁人乃观下客,此局妙也。
萧长柏偏挑了项文序边上的位置坐,坐下时两人互看一眼,项文序温文尔雅颔首施礼,萧长柏熟视无睹。
他们要看笑话
自己不来,怎么逗笑?
萧长柏席地而坐,轻扣膝头,自顾听着曲儿,而身侧那位眉眼笑开,叫人轮番哄着下酒。
当然,没自个儿什么事,也没人敢跟萧长柏有什么事,大家伙儿都冲着萧玉的面儿来的,至于这位旧太子,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了碰面,能和和气气地自然是最好,若不能,也是不打紧的……
席上纷纷,指不定承谁的旨,托谁的恩情来的,只要不敞开了聊,那就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聊地越不着调越好,迷了人眼也乱了人心……
唯有萧玉,看着他三哥萧长柏,变了大样儿,高了,瘦了,人也黑了。
人只能干瞧,不能近身。
越瞧越心焦,愁肠百转,又不得要领,只能闷头灌自己酒。
等听了曲儿,赏了舞,酒过三巡,乌烟瘴气乱倒一通,个个都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演的好,那是真像,演的不好,也就那回事儿,没人往仔细里瞧。
萧玉大概是有些醉了,才敢壮着胆子过去讨酒,下坡时滑了一脚,好在萧长柏手疾眼快扶地稳,他眼眶红红,酒水撒了一半,说话都带着孩子气的哽咽:“三哥,你让我好等!”
“怎么喝这么多?”多久了?左右不过三年,萧长柏看着萧玉头顶的发旋,不太习惯地拍了拍他脑袋。
萧长柏眼里没什么情绪,只借力将人提起:“看着,高了不少!”
“跟哥差多了!”萧玉目中涔珠,说话也含糊不清:“三哥,你不知道,我……我每天都过得很好,没人欺负我,太子哥哥也待我很好!”
萧长柏沉着眼皮子,没怎么说话。
萧玉听不见声儿,想着是自个儿说错话了,人又开始糊涂:“我……我给你敬酒,赔不是……”
听得萧长柏眉头一皱,他这弟弟虽没什么坏心思,可眼下人多眼杂,保不齐叫人听了去,摆他一道,更何况这关节眼,不好生事端拉人下水。
他强硬拉着萧玉不让跪,动静不大,也没叫人看出端倪,他咬了咬牙吩咐下去:“王韵,送王爷回府!”
“我……我没醉!”
含糊不清,也说不清由头,教人好生心焦。
萧长柏语气沉了沉,倒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今日先回府!”
“三哥……我……”萧玉欲言又止。
萧长柏微微撇眉,虽是不悦,却轻抚眉心:“你醉的不轻,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萧玉吓得脖子一缩,半天说不出话,王韵看着干着急,只得将攥着自家主子的手拿开,为难道:“小王爷心善,莫叫小人为难?”
“……”
萧长柏抿了口酒,头也不抬:“回吧,明日宫中设宴,少不了醉。”
哄好了萧玉,等把人送走了,萧长柏压着的一块石头也松了口气。
李明轩,萧长柏细细琢磨着此人,大抵是在决明殿见过一回,人记得模棱两可,家世却清清楚楚,京城长目飞耳,他李家排的上号。
光是这醉仙楼,就招敛了京城大半的生意。
可见,在朝也是个有手段的。
席间满怀桃花
看似风月,实则……人尽险恶,各怀各的心思……
酒至中旬,一处不知喝了多少酒的醉人,握着白瓷玉瓶踉跄闯了进来,抬首看了看,竟直愣愣冲向了项文序,临近跟头,却又停了下来,高声:“我见你眼熟的很,是哪位贵人亲眷?”
项文序先是一愣,随之不作答,却瞧见身侧那位不正经隐隐发笑。
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众人只当他喝醉了,拿来看笑话,更有甚者,懒懒赖在蒲团里,随声附和:“小公子回头,瞧瞧奴家是谁?”
醉人闻言,细细看了看项文序,再回头看出声的公子哥儿,摇摇头:“汝之面丑,绝非常人!”
又是一阵哄笑。
被那醉人盯得发紧,饶是再有定力,也不好不作为,项文序缓缓放下玉盏,也直视回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清秀的书生样,无辜的双目落在项文序眉心,他俯身覆过一层酒香:“姑娘,到底,哪家亲眷?”
“芳龄几何?”
“可曾......可曾有过婚配?”
啊这......
项文序巧言善辩,头一回,不知作何答,只轻劝:“小公子,醉的不轻。”
“小公子醉的不清,你睁眼好好瞧瞧,眼前坐着的,是御史台项中丞。”
“项中丞......项中丞......”小公子喃喃不清,只憨笑:“当真是好看!!”
“哎呀,我的祖宗爷……”一小厮赶忙将人拉走:“这可不是你能闹腾的地方,保不齐掉脑袋的……”
小公子被攥着走,嘴里还不忘“好看,真是好看……”
郑渊明实在看不下去,挥挥袖子命人带下去了。
直至一人再度近身,项文序才颔首,只不过,此番并非因己。
那人款款袭扇,一身顶好的江南云丝,衬得人雍容华贵——薛立农。
好整以暇弯着腰,看了看潇长柏又看了看项文序,似乎是没想通,这两人是怎么坐到一起的,便笑问:“小人听闻项大人乃士出麒麟殿,那年东宫事发时,唯大人你一人置身事外,后入明堂……”
话说了一半,不见其动静:“可见大人并不无辜……”
项文序似乎有些认同地看了一眼,旋即莞尔:“是无能。”
是无能逃出生天,是无能摆脱怨念,是无能甘于圈地为牢……
这两个字说的极轻,却让薛立农面色难看,没由来生出一股恨意,指向了萧长柏,紧紧盯着项文序,质问道:“他什么东西,一个靠着外戚耀武扬威的傀儡,真以为还是太子呢?”“这是皇城,是潇姓天下,要不是北凉王以权势逼压,他能活的过今日?”
他声音极低,咬字却极重,听得项文序脑仁突自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