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如有困难便去寻他?
即便不曾亲眼见过,许清禾也能想到他说这话时的模样,大抵就是眼底含着悲痛,却还要装得大义凛然。
“想看我去求他相助,”她轻轻扯了扯唇:“他也得有命等到那一日才行。”
这话委实说得太过,林晓便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许清禾于是看她一眼:“今日你能将此事说出来,便是已经站清了阵营。但若是日后再要从我这里漏消息给他,可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林晓立即表明忠心:“不会不会,林晓断不会如此!若是我兄长有事欺瞒我如此之久,我定是要提刀刺他几下的,郡主如今这般已是宽容至极。同为女子,林晓自然是要站在郡主这边!”
但林晓已经没有兄长了。
她的兄长孟晨早已经被毒死在了六年前的刑部大牢,却还要被冠上一个戴罪立功却昧不过良心最终畏罪自杀的名头,至今未能昭雪。
可她的谢祁却还在。
春日阳光微煦,许清禾便在这样的暖阳下静静发呆,直到有孕的事实让她不由得萌生困意。
她做了一个梦,梦境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
她在梦中与谢祁分别,她依旧去了京都深宫,可谢祁却没想现实一样逃过一死,而是与谢家其他人一样葬身火场。
许清禾从睡梦中惊醒,脸上泪痕已干,心口却一片空空荡荡。
她靠着床榻呆坐片刻,而后起身去了书房。
她在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晚膳时南枝忍不住开口劝道:“郡主只是身子纤细才不显腰身,被宽松的衣裙一盖便与常人无异,可到底也是有身孕的人,不如还是歇歇眼睛吧。”
可许清禾并未听她,晚膳过后仍是入了书房,南枝无法,又不敢再劝,只好跟进去伺候笔墨。
亥时过半,夜深人静,书房内却烛火长明。
半个时辰后,许清禾终于停笔,将一叠子密密麻麻的纸张交给南枝。
“明日一早寻人将这出折子戏誊抄几份,午时前送至各戏班茶楼,用重金让他们大肆传扬,越广越好,越快越好。”
于是京都内的茶楼酒肆乃至戏班子说书人又都重新忙碌起来,城内一时愈加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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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最近流言频频,都说辅国公才是当初通敌案的真凶,那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让辅国公夫人赵娩心绪很是不佳。
为此,她已经好几日不曾出过府门。
这流言流传如此之广,想必宫中也早有耳闻,届时平定流言也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只要他盛赞一句辅国公实乃忠臣,流言自然就不攻而破。
为了让主母舒心,赵娩身旁的嬷嬷特意请了个戏班子回府。
“夫人原先还在闺中时就爱听戏,这几日陛下寿辰临近,京中戏班子更是热闹,老奴请了夫人常听的那家回来,夫人不妨赏个脸,与老奴前去瞧瞧?”
赵娩靠在软榻上,恹恹地应了声“好”。
原先赵娩听戏,是要叫上府中女眷一起的。卫逸群妾室众多,虽然分宠,但闲暇时众人凑在一起倒也热闹,只是今日戏台前却只有她一个。
“卫苓去佛寺祈福,这么久了也不往家里捎个信儿,还有卫芸和那槿姨娘,寻了这么久竟还每个消息。近几日国公爷也不知怎么了,将那些莺莺燕燕都遣了出去,弄得这后宅冷冷清清的。”赵娩叹了口气,心中只觉得没意思极了。
如今金乌已经西斜,地上还落着白日里的热气余温,正是不燥不凉的时候。
嬷嬷给自家夫人斟了杯茶水,笑着道:“这不都还是世子爷撺掇的,想着夫人这些年来应付那些妾室废了不少心思,如今将人都遣走,好让夫人清净。”
“都这个年纪了,这些又有什么所谓。”
话是这样说,可赵娩的唇角却是怎么也压不下来。
她自然知道儿子提出遣散妾室并非完全是为了让她清净。
京中流言连她一个深宅妇人都已有所耳闻,更何况是时常要出去应酬的爷俩。那流言说的有鼻子有眼,保不齐就是从辅国公府内传出来的,于是儿子便提出明面上将妾室遣散,实际却是暗中关押一一审问。
但不管此事目的如何,儿子到底还是让她耳边落了个清净,赵娩自然也觉得舒坦万分。
“夫人快瞧,这正是最近京中最受追捧的一出戏,各家戏班子都抢着唱的。”
铜锣“垱”的一声响,众人粉墨登场。
赵娩摇着扇子,细细听着台子上的咿咿呀呀。
她起先并没觉得有异,甚至饶有兴趣地跟戏打着节拍,可听到后来,她手中团扇停顿,心中同时泛起了嘀咕。
这戏,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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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顺三十年四月初九,正是永顺帝四十二岁寿辰。
是日天气阴沉乌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口。
春雨贵如油,今岁更是尤其稀少,只在半个月前零星下过几场,后来天气虽偶尔阴沉却始终未见雨水,民间百姓便更是怨声载道。
今日寅时,永顺帝先身着冕服前往太庙祭祖,紧接着更衣前往殿前接受百官与众使臣的朝贺,而后便在殿中赐宴群臣。
正当歌舞进献殿中、众人觥筹交错之际,外头忽地响起几声闷雷阵阵,让原本热闹的大殿安静了一瞬。
若是平常,天上响起闷雷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可在春雨稀缺、永顺帝寿辰的今日却并不相同。
“定是陛下功德感动上天,终于要为我大翎子民降下雨水以供耕作,此乃吉兆。”
卫逸群举杯遥敬永顺帝。
百官与使臣见了,自然也举杯同敬。
永顺帝笑着道:“几日前同样也是雷声阵阵,却始终不曾见过零星雨点,卫卿这话还是为时过早。”
卫逸群便道:“陛下为民之心众人皆知,即便不是今日,再过几日也总有雨水降下。能得陛下如此关怀,实在是百姓之幸、大翎之幸。”
辅国公即便已经没了南境军兵权,但却仍是得永顺帝青睐的肱骨之臣。别看如今各国使臣与大翎百官相处融洽,但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瞬息万变,指不定哪一日就又要重新开战。
大翎武备松弛,到时候不还得靠战场经验丰富的辅国公来抵挡外敌?
众人心里对此门儿清,自然也跟着一同附和。
顿时大殿之内恭贺之声此起彼伏,永顺帝便顺势笑着将杯中酒水饮尽,而后在歌舞声中与众使臣一一嘘寒问暖。
大翎才与南弋国结束几年来的战役,此次自然受永顺帝关怀最多。待寒暄过后,永顺帝下颌微点,身边太监拍了拍手,便有升平署的伶人接连入殿。
殿内宽敞,足以供众伶人演出。
“今日这春雷并不常见,可升平署新排的折子戏却很是新鲜,众爱卿不妨与朕一同听听。”
这折子戏名唤《忠魂血》,共分三折。
一折《双忠铁鉴》,唱的是南境沙场上,大翎南境军与南弋国军队在交锋中本占优势,却因军中有奸邪之人暗中通敌谎报军情,而导致大翎折损两位忠将与五万将士的事。
若是从前,众人对这奸邪之人究竟是谁自然并无疑问,可近来京中流言四起……一时间他们便也都有些心中嘀咕,陛下今日让他们看这出戏,莫不是要对京中的流言表态?毕竟如今流言的正主就在这坐着。
卫逸群自然也对这戏有所耳闻。
这些时日他动用势力想将京中流言压下去,却发觉似乎暗处另有一人与自己作对,让这流言没能消解不说,反而更加甚嚣尘上,短短几日便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就连深宫之内也未能幸免。
今日陛下竟将这戏搬到大殿上来唱,卫逸群察觉事态不对,正要出言表明忠心:“陛下……”
“父亲莫急。”
他的儿子卫澈忽而开口,卫逸群侧首看他,只见儿子嘴角噙笑,眼中却未见笑意:“陛下此举必有其道理,父亲不妨等等再说,以免摸不清圣意触怒圣颜。”
卫逸群猛然发现,儿子的这一声声父亲不再含着温情,就连如今儿子的这一张脸,竟也让他瞧出了几分陌生。
他想起几日前,赵娩与自己谈起京中那出名戏时,面上尽是不忿。
“京中究竟是谁要害我儿,见他进来才能愈显竟给他编排这样的名头!他虽然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却也是我的亲生骨肉,如何能受这样的委屈?还望夫君早日查清幕后主使,将这谣言粉碎,还澈儿清白。”
彼时卫逸群也是如此认为,想来是有人见他卫逸群虽被夺了军权,可儿子却越发得陛下看重,于是便散播出卫世子并非卫世子,而是反贼之子的言论败坏他名声。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头忽然浮现了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
殿内的《双忠铁鉴》很快便唱到了下半部分。
一年后朝中有人检举,当初通敌之人正是如今暂管南境军的谢怀远。人证物证俱在,永顺帝便先将南安王遗孤接回京中,而后又按大翎律例判了谢家满门抄斩的罪名。罪名传至南境,谢怀远拒不认罪,却因忠于朝廷而并未反抗抵挡,最终满门被灭,只留下一个侥幸逃出的儿子。
生离死别令席间众人唏嘘,而殿中的折子戏仍在继续。
《忠魂血》的第二折,名为《薪寒胆苦》,唱的是南安王遗孤入宫后深受皇室礼待,暗中调查父母战死之真正原因,以及谢怀远之子用武林秘法改头换面成为辅国公世子,二人一同卧薪尝胆寻找证据查明真相的事……
“这折子戏是你写的?”
皇室女眷席的方向,静安公主朝身边的侍女低语道。
大殿之内,典雅歌舞换作生动的折子戏,大多数人便都将目光落在伶人身上,极少有人再看向静安公主所在的席面角落,自然也不会听到这边的声响。
只除了卫澈。
自静安公主带着她入殿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了那是她。
卫澈抬手抚上胸口,那里正发出比平常更为迅疾的心跳声。
思念入骨,他已经整整八十三日不曾见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