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作侍女同静安入席的许清禾，被不知何处而来的灼灼目光望得脊背生寒。
她蹙了眉，下意识抬眼望向大殿，才往人群里看了两眼，便立即不期然与那人的炽热眼神对上。
砰砰、砰砰。
像是总算认出了昔日爱人熟悉的炙热眸光，许清禾心口立即突突直跳起来，那一瞬好似时间都被拉得漫长，只有他望向自己的炙热目光始终如一。
后来，她用力捏紧掌心，终于面不改色地将目光移向别处，最后静静重新低头垂目，没再露出半分破绽。
察觉到她的异样，静安也往殿中望去，却什么都不曾发现。
“怎么了？”忽然想到什么，她担忧道：“可是站立了太久身子不适？”
为了悄无声息地入宫参加寿宴，许清禾只能换上一张人皮面具扮作静安的侍女混进来，如今已经连着站在静安身旁侍候了两个时辰。
她摇头：“没有，只是出神了而已。你方才问我什么？”
静安望了眼殿内，如今已经唱到了卧薪尝胆的两位忠烈之后终于重逢的阶段，她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听南枝说，这折子戏是你写的？”
许清禾道：“嗯。他原先只在京中散播我寻到了当年证据，但没想过要将自己摘出来，想来也更没想过要恢复原来身份的事。”
于是她便写了个折子戏流传京中，让众人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卫世子，而是卧薪尝胆多年的那位谢少将军。
静安似有所感，往对面辅国公府的席面望了一眼，果真看到了那位“卫世子”正一瞬不错地盯着这里。
卫世子声名在外，即便有人发觉他紧紧盯着某个姑娘也不会奇怪，想来方才清禾便是因为他这毫不掩饰的目光才出神的。
只是清禾脸上戴着人皮面具，即便是她一开始都没能认出来，那卫世子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静安很快收回目光。
“可你这样做，就不怕会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
却见身侧的姑娘轻轻冷哼一声：“那是他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若是他连应变的本事都没有，那就干脆别查真相，也别报仇了，回去当他的逍遥公子哥就是。
静安便明白了，这是她不愿意卫世子委屈了自己，于是出手逼了他一把。
从她结识清禾开始，其实还鲜少见到她露出这样鲜活任性的模样，若是有机会，她还真想见见传说中的那位谢少将军，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她眼中清丽端庄的清禾郡主露出这般神态。
说话间，第二折戏也已经到了尾声。
只听伶人手中铜锣一响，殿中已经演上了第三折。
第三折戏名叫《雪昭天日》，唱的正是两位忠烈之后联手在皇帝寿辰之际揭晓一切，让一切真相大白、也洗净了忠臣冤屈的事。
面对揭发，当初那幕后黑手自然不愿就此承认，于是巧舌如簧为自己辩解，但饶是如此，也始终敌不过对面两人呈上的人证物证，更逃不开明君的锐利目光。
依照律法，那贼人终归还是被判了凌迟之刑。
最后铜锣声一响，这场《忠魂血》才终于落幕。
正喝着这锣声，殿外空中也响起几声轰隆隆的雷鸣，直将沉浸在戏中的众人重新拉回现实。
“这…这戏里唱的是个什么意思？”
“这你还不明白？可不就是辅国公通敌，以至南安王夫妇与五万南境军战死，他却反而借此污蔑谢将军，后又至谢家惨遭灭门，他却一路高升的事么？”
“凡事都要讲求个证据，这般如此草率的认定，实在有失偏颇。”
“戏已经在京中已经流传了好几日，却始终不见官府镇压，如今更是让陛下搬到了寿宴上演出，虽说是没有证据，但这圣意你难道还揣测不出来？”
……
在一时纷乱的议论声中，卫逸群终于站了出来。
他起身在大殿中央跪下，言辞恳切道：“微臣一片忠心，请陛下明鉴！臣不知究竟在何时得罪了何人，竟被人罗织下如此罪名，可流言终究是流言，实在是漏洞百出。只说犬子被人易容后偷梁换柱便已足够荒诞！这世上哪有什么改头换面的法子，身为父母又怎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
一旦罪名落实，辅国公上下都难逃一死。
赵娩见状，也连忙提裙起身跪在卫逸群身旁，同样陈情道：“陛下容禀！澈儿是臣妇十月怀胎孕育来的子嗣，断不会是那谢氏反贼的血脉。陛下断不可被那民间毫无根据的流言蒙蔽圣听啊！”
“毫无根据？卫夫人这话可有些早了。”
正在这时，大殿角落内忽而传来一道悦耳女声。
众人将目光望过去，只见一蓝色齐胸襦裙的侍女自暗处走出，莲步轻移到了大殿中央。
负责寿宴席面安排的女官见状，连忙斥道：“大胆！小小婢女竟敢在陛下面前胡闹，还不快快退下！”
见那侍女并不止步，女官便欲派人前去拉扯，却被静安公主的眼神所制止。
“卫夫人不妨看看，我是谁？”
赵娩将那侍女望了又望，看了又看，实在想不起自己是否曾经见过她：“你是何人？”
从前儿子风流，就连赵贵妃宫中的宫女都敢调戏，实在惹下了太多风流债，难不成这又是其中之一？
却见那侍女发出一声冷笑，素手轻抬至鬓边，最后竟从那里生生揭下了自己的面皮！
众人大惊。
本以为会看到血肉模糊的可怖一面，却不想那面皮之下，竟是另外一张惊为天人的清丽芙蓉面。
“这…这不是清禾郡主么？”
“清禾郡主？不是早溺亡在了几个月前的上元之夜么？”
“但可别忘了，不论是官府还是辅国公府都并未寻到郡主尸身，都只认定郡主只是失踪而已。”
“这不就与方才那折子戏里唱的一样，郡主亦是卧薪尝胆嫁入辅国公府，寻到证据后便假死脱身，另寻时机揭露真相吗？”
“看来这流言并非流言，而折子戏…也并非只是戏了。”
正在殿中所有人再次议论纷纷之际，已经苦寻许清禾半月有余的魏鸣总算松了口气。
幸好，清禾没死，她当真没死。
向众人展示过自己手中的人皮面具后，许清禾同样跪地叩首，向高坐于龙椅之上的人朗声道：“陛下容禀，臣女正是许清禾，上元之夜假死脱身实属无奈，还求陛下饶过臣女欺君之罪。”
永顺帝眉头微松，虽不知心中作何感想，但笑得倒是和蔼：“既然是实属无奈，那便情有可原，朕自然不会降罪于你。但你不妨说说，方才你那脸是怎么回事？”
许清禾便道：“回禀陛下，民间相传，江湖武林存有易容秘术，轻者可以以人皮面具帖服于人面之上，易容成另外一人。厉害些的更可以在人年少之时通过秘法改变人的骨相，甚至依据另外一人的长相，令两人在日后生长的过程中长成同一模样。这些在武林并非秘密，陛下一查便知。”
武林的易容秘术？
大殿之内除了皇室宗亲与外国使臣，剩下的便只剩二品及以上的官员，他们大多都是世家出身，并未见识过所谓的武林江湖，对此自然一无所知。
可方才那清禾郡主从一个陌生而平平无奇的侍女变成他们所熟知的郡主，又不得不让他们相信她口中所说。
一片各怀心思的沉寂中，只见一个络腮胡子的使臣忽然起身，行至大殿中央，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众人听不懂的话。
大翎朝周围国家众多，语言却并不全部相同，像南弋国这样与大翎共用同一语言文字的国家并不多，是以今日寿宴，每位使臣身边都置了一位译官。
永顺帝先允其免礼，而后向这位使臣席上的译官望了一眼，那译官便立即跑至使臣身边听候吩咐。
永顺帝这才道：“使臣可有话要说？”
那使臣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越发激动，几次三番朝着许清禾红了脸。
许清禾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正惴惴不安。
本打算用这人皮面具向众人说明，世上确实有令人惊叹的易容之法，以此助卫澈恢复身份，谁知半路杀出来个素未谋面的使臣，也不知是敌是友。
忧虑之中，她朝席上的卫澈望了一眼，正对上他同样凝重的目光。
于是两人便都知道了，使臣并非是对方安排的，此事在他们二人的意料之外。
卫澈心中百转千回，最后索性直接起身欲往殿中。
扮作侍从的付纵英连忙将人拽住：“如今正乱着，你现在过去做什么？”
卫澈没应，只是拂开了他的手大步往殿中而去。
付纵英几乎捶胸顿足。
再怎么样那郡主也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又不是前几日杳无音信的模样，他这位兄长怎么就一刻都等不及！
卫澈绕过辅国公夫妇，径直跪在许清禾身侧。
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他寻到她冰凉的手心，轻轻捏了捏。
“别怕。”
今日之前，他早已经入宫向永顺帝坦白一切，是以这位九五至尊应当也给他辩白的机会。
“陛下，关于易容之事，臣……”
“噤声。”
谁知事情却并非他所预料的那样，永顺帝只淡淡望他一眼，帝王之威、权势之重，一个眼神便能将他制止。
“朕现在只想听客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