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正月的下半旬,清禾郡主落水后下落不明,卫世子却要与其和离一事几乎闹得沸沸扬扬。上至皇亲贵族,下至黎民百姓,无一不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
然而毕竟还在正月里,闹出和离也并不好看,这事也就一直拖了下去。
三月初的这日,正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时候。
照大翎律法,夫妻双方若要和离,需夫婿亲手写下放妻书,再召集两姓宗族一同见证即可,只要两家宗族对此并无异议,双方的婚姻亲事便可就此解除。
然而许清禾在这世上已无亲族,两人又是圣旨赐婚,在永顺帝急需卫澈替自己在寿辰上稳住众多来朝国家的时候,这和离便只是走个面子功夫,由他随便随便指派了个皇室宗亲前去见证。
巳时一过,放妻书由众人见证后被呈上官府存档,卫家再从族谱上划掉许氏女的姓名,此事便终于了结。
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众人离散后,卫澈怀里揣着当初两个人的婚书在街上闲逛。
虽然世子爷回京不过一年之久,但去岁他与郡主情意正浓时,时不时就要到街上来搜罗些好吃的好玩儿的带回去给郡主解馋解闷,便让街上许多生意人都记住了他。
只见世子爷和离后确实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面上一片盈盈笑意不说,就连足下步伐都轻快不已。
街边酒楼门口的小二见了,立即笑吟吟地迎上去。
“小店里出了些新菜色,世子爷可要来品鉴品鉴?”
卫澈抬眼一瞧,念乡居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他顿时薄唇微抿。
方才一路上的轻快肆意便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心里开始沉甸甸地喘不上气来。
这个时候的他,还有资格“念乡”么?
就在那小二以为不会有希望的时候,只见世子爷忽然提步走了进来。
他将一枚银锭抛给小二。
“二楼念安轩,本世子就喜欢这个雅间。”
雅间之内,仍旧是熟悉的布局。
只是这一次,他只孤身一人坐在桌前,身边再没了几个月前那个满脸不情愿的姑娘陪她。
怀里的婚书在此刻仿佛一寸寸地燃烧了起来,就贴着他的心口,好似要在那里烫下一个抹不去的烙印。
“去,给我点个熏笼来。”随意点了几个菜后,卫澈吩咐道。
如今虽已经入春,但到底还只是三月,前几日才来了场倒春寒,这几日要点熏笼取暖的客人也不在少数。
小二并未多想,连忙笑着应了一声,出门后一面吩咐人去后厨报菜名,一面命人去抬熏笼来,等将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带着人退下。
室内终于被空出来,卫澈从怀里拿出那张还不满一年的婚书。
红底金字的婚书上写着卫澈与许清禾的姓名,看着像是在结两姓之好,实际却是在将她拉进无尽深渊。
他抬手,将那沉甸甸的婚书扔进熏笼。
红纸碰到正在燃烧的火炭,几乎一触即燃。
卫澈幽深的眸子里立刻倒映出重重火光。
他静静盯着那正在化灰的纸张,眼睛一眨不眨,很快便干涩得有些发疼。
等婚书彻底化为灰烬的时候,门也正好被人推开,他先前点的饭菜正陆续被人送上来。
人来人往间,卫澈余光瞥到门外有抹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
脑海尚且还来不及反应,身子便已经冲向门外,一个正在上菜的小少年被卫澈撞了一下,饭菜顿时撒了满地。
而他却不闻不问,直往门外追去。
那女子一身蓝衣窈窕,虽头戴帏帽直遮住肩头,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那分明就是他心心念念好多日的姑娘。
他没敢开口唤她,只怕自己一开口她就会跑走,只好几步跨到她身后,伸手将要把她纤细的手腕攥住。
“清禾……”
“——夫人让我好找。”
记忆中的滑腻触感并传来,就在卫澈犹豫的瞬间,他被另外一人捷足先登。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揽上了面前姑娘的肩头,低声嗔怪自己的夫人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人影。
卫澈愣在原地,伸出去的手仍抬在半空,却只能看着她们逐渐远去。
两人亲密无间,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他无奈闭眼,双拳攥起复又松开。
果然是他思念太甚,认错了人。
他最后只好失魂落魄地回到雅间,沉默着看众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散落的饭菜,最后又食之无味地用完了一顿餐饭。
与此同时,念乡居后的住所内。
一入门,男子便立即拉开距离,同时歉疚道:“方才唐突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即便到了室内,有外人在前,那女子也不曾将帏帽摘下。
同样的,男子也极正经地把握着分寸,一直垂着首,并不曾妄图透过轻纱对其容貌进行打量。
他只知道女子开口时,就连声音也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然。
“多谢杨郎君方才为我解围。”
杨晔立即垂首道:“杨某先前被盗贼追杀以至重伤,若非夫人出手搭救,怕是早已去见了阎王。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想,他甚至可以为她杀了方才那个登徒子。
“倒也无需刀山火海。”那女子忽然问道:“不知杨郎君可有婚配?”
“嗯……?”
这话题转变得太快,杨晔一时间竟没能反应得过来,半晌后才回道:“不曾。”
“那郎君可有意中人?”那女子又问。
杨晔摇头:“亦无。”
那女子便道:“那好。一个月后,烦请郎君帮我一个忙,到时会有重金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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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三,暖阳融融。
浩浩荡荡的车队自城门鱼贯而入,马蹄人足之下,荡起无数烟尘。
永顺帝寿辰在即,城内处处张灯结彩,几乎普天同庆,加之众多邻国来朝,即便是有禁军管控的朱雀天街,如今也早已经被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既是各国使臣代表各国来贺寿,大翎自然也不能失了大国体面,除了派遣鸿胪寺、礼部等众官员在城门迎接,还另外派了几位皇子领头压阵。
各国贺寿的队伍从巳时开始行进城门,直到午时都未能走完,好在暮春的日头还不算毒,一众官员百姓虽等的疲惫,但好歹也没有倒下的。
又一个时辰过后,贺寿的队伍才终于走到了头。
“诸位别高兴得太早,南弋国的使臣可还没到。”
平地惊雷似的一句话,让方才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众人重新打起精神来。
“这都等了一天了,竟然还没走完?”
方才那官员便解释道:“南弋国使臣出发得晚,也不知今日还能不能赶到。”
“南弋国派了谁来?”有不明政事的年幼皇子问道。
那官员立即躬身答道:“回殿下,是去岁送护送公主来和亲的三皇子。”
“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这…这臣可并不知晓。”
……
“这不是来了么。”
在低弱的议论声中,忽然有人笃定道,众人抬眼一看,竟是进来在鸿胪寺风头正盛的卫世子。
卫澈一身朱红圆领官袍立在几位皇子身后、众官员之前,他朝方才那位急不可耐地皇子道:“殿下且先等等,不消半刻钟,南弋国的使臣就该到了。”
“……真的么?”
那皇子往城门外望去。
然而此时城门之外寂静一片,显然不像是会有队伍来此的模样。
众人一面心中狐疑,一面焦急等待。
半刻钟后,城门口果真重新扬起了阵阵烟尘。
南弋国三皇子南鸣钊率众而行,带领着浩浩荡荡的贺寿队伍前来,身后装载寿礼的车辆不知凡几。
与众皇子与官员见礼时,他不动声色地望了卫澈一眼。
众使臣来朝的第一日,永顺帝体谅其长途跋涉伤了元气,便特令其先在驿馆休整几日,日后再入宫面圣。
然而当日夜里,南鸣钊并未与众使臣同住,而是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翻出驿馆。
彼时弦月高挂,巷子之内窄小幽深,只漏得月光几许。
然习武之人目力极好,他很快便看到了倚墙而立的人。
“听说前段时日清禾郡主落水失踪,那样一个美人儿,卫世子不急着寻人,反而急着和离,如此特立独行,可当真是闻所未闻。”南鸣钊意味不明地笑道。
卫澈正拎着腰间玉佩把玩,闻言头也不抬,只是淡然道:“三皇子才入大翎,不急着商讨正事,反而急着关心起卫某的家事,如此不知轻重,倒也是闻所未闻。”
南鸣钊冷哼了一声,但到底也应他所说谈起了正事,只不过却提出个要求:“谢祁何在?既然是他求我办事,那我便只同与他协商,旁的什么有眼无珠、不知珍惜的人,可别来我面前碍眼。”
月光之下,面前一直低着头的男子却终于抬了眼,深幽的眸子里一片笑意,开口不过几句话便又让南鸣钊哑口无言。
“三殿下,你究竟是何处来的自信,以为是谢祁在求你办事?照你南弋国如今的状况,恐怕是你急着想求他替你刺杀你那兄长才对吧。”
“哦对,我竟忘记了。”
卫澈忽地扯唇笑了下:“如今三殿下不仅有位兄长,还有位流落民间许久、前不久才终于得以回宫封王的四皇子殿下。听闻贵国陛下原本是想让那位四殿下代表南弋前往大翎,也不知三殿下是使了什么手段,才让贵国陛下改了主意。”
那话说到最后,竟带着几分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