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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伏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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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初至,暑气蒸腾。

安王府内静得出奇,唯有绿竹掩映的偏院中,有阵阵风过水面的潺潺声,似在与人低语,又似在掩盖什么难以启齿的沉寂。

应如是站在榻旁,将窗纱挑高一寸,透进些微风,再低头看向榻上的人。

沈行之已经几日未曾下床了。

原本他尚能靠着枕头斜倚,如今连坐都坐不稳,身体一动便不由自主地往旁侧倾斜。小春子已在榻下添了数个靠垫,又以软枕垫在他两侧,才勉强使他保持半卧的姿势。

他的脸色比往日更苍白,连唇色都泛着淡青,额角常有虚汗浸出,微张着的口鼻呼吸缓慢而吃力。

“殿下……”小春子低声唤他,将药碗端近。

沈行之却缓缓摇了摇头,眼神微动,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似是在说“不”。

应如是走上前来,低声问:“咽不下?”

他眼睫轻颤,勉强点头。

她试着用调羹喂了一口,沈行之刚含进嘴里,便眉头紧皱,似是咽不下那极细的一口汤汁。

他想说话,却只是“啊——”了一声,舌头像脱离了控制,只勉强发出含糊的气音。

小春子低声道:“今日已是这样第三次了。药未进,饭也咽不下去。”

应如是抿唇未语,眼中却浮出一层凝重。

——

这是“吞咽障碍”最初的表现。他的口腔、咽部肌群已开始失控,即使是半流质,也无法顺利下咽。

她望着他苍白的脸,一时有些恍惚。那个曾于宴中端坐不动、神情清冷如松雪的人,如今竟连咽下一口药的力气都没有。

而这还不是全部。

应如是望了一眼床榻下方,心中一紧。

方才她进门时,便已闻见极淡极淡的一丝气味。若非她素来敏觉,旁人未必察觉。可她知道,这便是另一个信号。

——沈行之,已出现持续性的尿失禁。

小春子也意识到了,脸色有些发红,轻声道:“方才换过一次,仍未干透。”

应如是没应声,只低头伸手去取放在柜中的备用布包,那是她几日前特地亲自裁制、缝合、改样的几件纸质尿裤,吸水性极强,形制隐蔽,外观尽量不像孩童之物,专为他定做。

她取了一件出来,转身回到榻旁。

沈行之察觉动静,虚弱地偏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一瞬的屈辱与挣扎,清晰如刀割。他本想转开眼,却似无力,只得艰难地闭了闭眼,嘴唇颤动,似是要说“我可以自己来”。

应如是蹲在榻前,语气极轻:“别动,让我来。”

他没有再拒绝。

不是因为愿意,而是他知道,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拒绝,只是更丢人罢了。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极慢地,几乎不动地蜷缩了一下。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羞耻与无力,他已经无法掩饰。

应如是没有再多言,也没有看他,只专注地去做每一步该做的事。她小心解下被褥,动作极缓极稳,将他换洗妥帖,收拾干净,又轻柔地替他穿上新的纸尿裤。

整个过程,她没出声,他也没出声。

一切安静得仿佛世上只剩彼此呼吸。

她知道他羞,他知道她知,可二人都装作不知。

直到她替他重新盖好被子,手掌触及他冰冷的手腕,他才轻轻蜷了一下指节。

应如是这才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淡淡一笑。

“行之,”她低声道,“这些事,我不怕。你若羞,只当我是大夫——大夫从来只看病,不看人。”

他听懂了,眼角微动,唇瓣张了张,却只能发出模糊的、难以分辨的声响。

他的语言能力,正在一点点剥落。

*

应如是替他理好被褥,坐在床边没有立刻起身。

窗外浓荫如盖,知了声声不绝,偏院中虽置了冰盆,却挡不住屋内那股悄然积聚的闷热。沈行之额上的细汗又渗了出来,顺着鬓角流入枕间,他却连抬手拭去的力气都没了。

他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低哑而清醒,眼白泛青,仿佛能吞没空气中所有明亮与希望。

应如是转身拧湿帕子,替他仔细擦净额角、脖颈,又为他翻了翻身,将背上的潮汗一并拭去。她动作熟稔安静,几日间早已将此事练得娴熟,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他。

“你睡一会儿。”她哄他似的低声道,“我就在旁边,不走。”

沈行之眼睑垂了垂,却始终没闭上。他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去维持一点意识,一点体面。

应如是坐在他床侧,半倚着长几,唇角一抿,也没劝他再睡。她知他这人最怕“失态”,如今连坐都坐不稳,话也说不清,大小便都要人代劳,若再在她面前沉沉睡去,只怕那点骨子里的尊严连影子也要保不住了。

她只是拿起一只竹制团扇,轻轻替他扇风,一下一下,均匀而缓慢。

一丝风穿过衣袖,落在他额前,那一刻,他忽地开口,发出一点几乎听不懂的音节。

“……我……不想……”

他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声音含混至极:“……不……想……这……样……”

应如是一愣,随即将扇子搁下,俯身靠近他些。

她听清了。他说的是:

“我……不想……这样。”

她抬头看他,他眼中已蓄满了痛苦与屈辱,像一只被困于深井的猛兽,昔日的尊严在这日日衰败中早已千疮百孔。他的嗓音已无法成句,喉头微颤,仿佛光是发出几个音节便耗尽了气力。

他不想这样。

不想动弹不得、不想话不能说、不想把一切交给别人去照顾,不想像个垂死的病人——

他只是沈行之,是安郡王,是皇孙之后,是那个曾经风姿如玉的少年。

他不是、也不愿是,她照顾的对象。

应如是垂眸,片刻后温声道:“我知道你不想这样。可这不是你的错。”

他咬紧牙关,眼眶通红,却没一滴泪落下来。

她伸手握住他掌心,那只掌曾紧握马鞭、执笔批文,而今骨节突兀,如枯枝。

“你不是不配尊严,”她一字一句道,“你只是生了病。而我,是大夫。”

“照顾你,是我分内的事,不是怜悯,更不是施舍。”

沈行之缓缓转过头,望向她,眼神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力吐出一个音。

他想说“谢谢”,想说“对不起”,想说“不要离开我”,可全堵在舌根,挤不出来。

他只能闭上眼,极轻极轻地颤了颤睫毛。

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脆弱,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她留下。

应如是握紧他冰凉的手,低声道:“你若愿意撑下去,我便一直在。”

她没说“你会好”,没说“你要争气”,只说这句。

他眼角终于渗出一滴泪,无声落入枕间。

风从窗外吹进来,扇动她鬓边发丝,也吹起他胸前微不可察的气息。

*

沈行之睡了过去。

应如是替他轻轻掖好被角,又重新擦净额上的汗珠,将那只早已失温的冰枕换下。她动作极慢极轻,仿佛怕惊动什么。

外头天光愈发热烈,连窗棂都在高温下泛着一层白光。帘外传来几声蝉鸣,聒噪而无休止。她坐在床侧,手指轻轻合上扇面,忽地觉得这声音刺耳得很。

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眼神落在沈行之苍白如纸的侧脸上,片刻没有移开。

这一日不过是连续病势中的寻常一日。

他吞咽困难越来越明显,语言已基本退化成只言片语,且含混不清;失禁开始频繁,每日需更换三次以上。

这些应如是都知道,她也早有预料。

可预料归预料,亲手做时,仍旧难。

她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一点点慌乱,不愿叫他看见自己蹙眉,更不愿让他听见她哪怕半句“撑不住”的话。

可她心里,其实也早就不是铁打的了。

这些天来,她日夜守在他身边,照料、喂药、替他清理、撑他坐直、抱他翻身,隔两天才会回一次太傅府,对家里应商和老太太的话也充耳不闻。如今她的胳膊已酸麻得发木,手指不止一次在替他清洗时划破皮,但她从不喊疼。夜里,他一喘不过气,她就整宿守着,不敢阖眼。

她说她是大夫,但她也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医者。她只是在陪他走一条,她早知终点,却无法回头的路。

她垂下头,看见自己裙摆已被他汗湿了大片,药膳早凉在桌角,忘了收。她没有哭。只是眼角倦意过浓,像被水泡过。

她抬手想理一理发鬓,却摸到鬓边一缕湿汗,不知是他留下的,还是自己的。

“行之,”她低声唤了一声,“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怕。”

她说得极轻极轻,像怕惊醒他。

“我怕你会突然不醒,也怕你睁着眼,却再也叫不出我名字。”

“可我更怕的,是你明明知道自己在死,却还怕拖累我。”

她把额头靠在他被角上,闭上眼睛。她没有落泪,只是有些热,有些闷,像要透不过气。

而榻上的人,原本陷入昏沉,却忽而睫毛微颤。

沈行之醒着。

他不知从哪一刻醒来的,也许是她扇风那一瞬,也许是她替他拭汗时无声的叹息。

他没有睁眼。他只静静听着。

他早就知道她不是真的坚强。她照顾他时从不动声色,可他眼角的余光早已无数次看见她背过身去时的沉默与僵直。她太能忍,也太能装。

她不让他知道,是怕他内疚,怕他自责。

可他全都知道。

他闭着眼,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极轻极轻,几不可察。

他想抬手摸她头发,告诉她:我也怕。我怕死,也怕你撑不下去。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这里,看着你一个人,往深渊里走。

可他动不了。他连一声“别怕”都说不清。

只有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疼得他几欲窒息。

窗外蝉鸣如织,汗水流进枕缝。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空气在流动,只有痛苦在交错。

只有这伏天漫长得仿佛永远也不会过去,而他们也终究等不来一个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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