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星,稍微喝一点吧。”
凯撒将一碗牛奶放在狼狗面前,而狼狗默默扭过头,不知道它拒绝的是这碗牛奶还是凯撒本人。
凯撒揉了揉它的脑袋,“你是因为我去追月而生气了吗?”
狼狗从鼻子里哼出一股白雾,又委委屈屈地呜咽几声,像是争宠一样——星和月从来就不对付,从耶伐利亚身边的位置,到凯撒的喜爱,它们什么事情都要争个高下。
“所以,那个的确是月,对不对?”
狼狗没有回答,它转过头来舔食着碗里的牛奶,一碗牛奶不是很多,但它喝了一半就不愿意喝了,近来它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都让人难以相信仅是半碗牛奶支撑着如此庞大的一只狼狗。
凯撒心中的担忧与不安日渐加剧,队里的几名治愈型向导早就看过,谁也找不出原因,只说精神体的衰弱与主人的身体状况有必然的联系——但教皇冕下的精神体是月,凯撒也深知狼狗不是自己的精神体……
如果星真的是某人的精神体,那么星的虚弱是否意味着主人正在日渐羸弱?
“凯撒!你是自己下来还是要我上去拽你?!”
安妮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凯撒只能先把剩下的半碗牛奶收起来,又挠了挠狼狗的下巴,“我下去工作了,如果想吃东西就下来找我。”
狼狗舔了舔他的手腕让他走了。今夜是酒馆的狂欢舞会之夜,月亮升顶夜空之前下面就已经人满为患,安妮把两杯灌满啤酒的玻璃杯塞到凯撒手里,“送到角落那桌去,你也是,下面都这么忙了也不知道来帮忙。”
说着,安妮把围裙解了下来——她今天的新裙子是映衬头发的火红色,正面下摆有小动物茶话会的刺绣,上半身还配了一件亲手制作的酒红色毛织披肩。
凯撒笑了笑,“所以你让我下来就是为了自己去跳舞?”
“别以为只有你能怠工,我可是看见你偷偷跑出去好几次,小心我跟爸爸告你状。”
安妮哼了一声,转身走进舞池中。站在长木桌上的乐队估计是今天临时凑伙的,只有吟游诗人的吉他和他的歌声是在调子上的,一首北地的悲情民谣给他唱出了环绕酒馆的高音,在不合礼法的舞步和永不停歇的双脚中,众人的热情像满月时高涨的海水。很快,凯撒就在舞池的焦点中心看见了安妮火红色的头发。
他听见吟游诗人的歌声在酒馆的空气中环绕,连同这场舞会的后续一起将永远地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最后一次,我需要成为那个带你回家的人
——最后一次,我承诺在这之后,我就会放手给你自由
狂欢的舞会持续到了天将亮的时刻,到最后连几乎所有酒馆员工都加入了舞池,只剩从未参与的凯撒有精力留下来打扫卫生,他摆好混乱的桌椅,扫去地上不小心打碎的玻璃杯碎片,将脏东西都送到了后厨,有一个阴影也跟着他进了后厨。
“哎呀,还有东西吃吗?唱了一个晚上我要饿死了。”
“抱歉,诗人先生,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但凯撒还是翻了翻抽屉,找到一瓶剩下来的蜂蜜酒,“喝点这个润润嗓子吧。”
“谢谢。”吟游诗人小口小口喝着蜂蜜酒,“说起来,今晚我都没看见你跳舞。”
“我……”凯撒抓紧了洗碗池的边缘,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我不会跳舞,没有人教过我这个。”
被圈养于教廷的圣子无需交际与礼仪衬托他的身份,他是教皇唯一的宠爱,他是教皇的宠物,他的作用是填补教皇空暇的时光,而教皇冕下并不需要跳舞。
“这有什么关系,就当是酒的回礼,来,我教你。”但吟游诗人毫不在意,他放下酒上前两步,手已经搭上了凯撒的肩膀。
不得不说,这位吟游诗人相貌并不出众,但他温和的笑容和看向你的眼睛里有着让人信赖的魔力——凯撒想,一定是他盛情难却,自己才会答应。
“扶着我的腰,就当我是一面镜子,我怎么做你也跟着做。”
“谢谢你,诗人先生……”凯撒低下头注视着相互交缠的两对脚步,不自觉地跟着面前的人迈出了第一步——静悄悄之中迎来了清晨,白昼与黑夜的睡梦在这一刻重叠,在谁也不会注意到的狭小的酒馆后厨,他慢慢学会了第一个八拍。
“来。”
在经过门口时吟游诗人突然转换方向,拉着他转向了更加宽阔的大厅。
凯撒已经能跟上他的步伐,即使地上散乱的酒杯和舞鞋尚未收拾,即使木桌之间太过拥挤,可跃起的舞步在这一刻已无法停下。
交握的手势,身体的旋转,下一步的轨迹,一切都在慢慢从他的血脉中流淌出来,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他轻轻搭上吟游诗人的腰,抢到了这一支舞的主导权。
“诗人先生,会在这家酒馆待到什么时候?”
“大概到开春的时候吧。等到春天来临,西山的雪水会融化成一条长河从山巅奔涌而下,无数传唱不绝的歌谣会在它的源头诞生,传说当第一滴雪水滚落山涧时,到达西山之巅的人就可以触及到神的天穹。”
“再走一段时间,从西山走到东沙绿洲就到了夏天。凡是滚烫黄沙覆盖之地,人们都可以在神秘的海市蜃楼中找到自己的心之所愿,而走到这片幻象的尽头,就可以见到只在吟游歌谣中被传颂,却从未有人见过的,真正可以实现一切愿望的大秘宝。”
“我之前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丽的瑰宝与传说。”
凯撒注视着眼前的吟游诗人,他们挨得太近了,衣角贴着衣角,手牵着手,于是他只能看见对方的脸庞,看见对方耳廓上没有别住的碎发,看见对方因为蜂蜜酒或是其他什么而泛红的脸颊,看见对方在看向自己时,闪着光亮的眼睛和藏不住笑意的眼角。
“凯撒,不如我们……”
吟游诗人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如让凯撒在开春后跟着他离开好了,跟着他去看南方圣都繁华奢靡的社交季,去看西山之巅奔涌而下的巨浪,去看黄沙最深处的绿洲秘宝……
为着无尽的旅途抛却名字与过往,舍弃命运的束缚与枷锁,跟他走吧!
可他还未说完,凯撒突然搂紧了他的腰,纤瘦但有力的胸膛压上来,吟游诗人下意识停止了一切话语,向后弯下腰躲开这迫近的距离。
凯撒轻轻笑了笑,隐藏过眼底的一点狡黠,“别这么惊讶,我只是一直都很想试试这个动作。”
他拉着吟游诗人的手扶正他的身型,让这一支舞在胸膛重新相贴中继续,“我还是希望诗人先生能在这里多留一会,我喜欢你的歌,我喜欢你刚才在舞会上唱得那一首。”
凯撒低声哼着那首歌,半明半暗的酒馆中,凌乱木桌间的狭窄间隙里,交叠的舞步还在继续,而吟游诗人却在眩晕与恍惚中意识到,他早已不再是教导者的角色,他已经失去了所谓的——主导权。
24
卡罗琳娜堡的雪又下了一个月,在风雪中“断喉者”仓促开始了又一次行动,最后结果与预期无差,安妮带回了行动失败的消息。
但无论安东尼奥的秘密会议上气氛有多低沉,这一切都和凯撒无关,他拒绝参与了这一次行动,每天的生活就像一个普通的酒馆帮工,偶尔和吟游诗人一起偷懒怠工,或许在特殊的日子还需要去尖顶大教堂替酒馆纳税。
今天就是特殊的日子,尖顶大教堂拥挤繁忙却安静祥和——这里原本只承载着对神的信仰,但在国王没落之后,普通人的一生都要围绕着这里展开,对神的信仰也变成了对教皇冕下的信仰,随着一次次改建,这座教堂代替北地大公的城堡成为了卡罗琳娜堡的最高处。
一些过于嘈杂的声音从尖顶大教堂后面传出来,敏感的词语清晰落在凯撒耳朵里,他眯起了眼。
“凯撒,我要去一趟草药师的小店,你来吗?”
“不,你先去吧,我在教堂这边的事情还没办完。”
凯撒笑着支开身边的吟游诗人,独自一人绕到了教堂后面。
尖顶大教堂与北地大公的城堡相隔不远,雄伟的黑曜石大门被密密麻麻的人群遮挡,但高大的木质行刑架顶端还是露了出来。
凯撒努力挤进人群中心,看见了被压在断头台上的女孩,污血弄脏了她的女仆裙,泥雪在她漂亮的脸颊上凝结成块,她好年轻,看起来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行刑官正在展示来自圣都的逮捕令,垂下来的羊皮纸末端有狮鹫和鸢尾花的纹章,肥壮的刽子手举起他的斧子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层又一层的欢呼浪潮,凯撒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他想那个时候自己是有机会救下那个女孩的,他确实能做到,但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因为他与这吵闹的人群并无差异,人性就是在平凡生活中用他人性命换短暂欢愉的污秽。
当女仆的头颅咕噜咕噜地滚下行刑架时,舍弃伯爵头衔的青年才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在因他逝去的生命前跪下膝盖,抱着那颗头颅痛哭流涕——他晚来一步,不是他的错,是命运让他晚来一步。
凯撒轻轻啧了一声,走到他身后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不该来这里。如果你还想要自由,现在是最后的机会,赶紧逃吧。”
“……我还可以逃吗?”青年近乎绝望地仰望他,向他祈求一个答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是你……”
“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逃。”凯撒垂下了眼,遮挡住眼睛里溢出来的金色光芒,“越大的责任,意味着越大的权力。”
他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回到那个奢靡华美的圣殿,他不后悔握住了教皇的手,即使那意味着只有两个人的空旷教廷,数年用谎言编制的假象,但如果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子,如果能拥有主宰他人生死的权力,如果能成为那个人最特殊的存在……即使再一次,他也会握住那只手。
北地大公的亲卫军走上前,在一地冒着热气的鲜血间,他们白金色的铠甲如同北地的初雪一样干净而显眼,骑士长递上了鸢尾花的胸针,并向它背后的家族与血脉屈膝致意。
“恭迎您的归来,伯爵阁下。”
周围的民众听到“伯爵”二字纷纷噤声,面对权威他们唯一熟悉的是跪下无用的膝盖,把头深深低下去,只有凯撒一人站立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
这个俗套又失败的故事该有一个结局了,凯撒讨厌命运暨定的剧本,在青年为自己戴上鸢尾花的胸针与名誉时,他转身与前者走向了相反的道路。
在教堂门口凯撒接到了吟游诗人,对方向他伸出了手,
“来,把你的手伸出来。”
凯撒不明所以,却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在卡罗琳娜堡日渐下降的温度中,冻疮还是爬上了他的手指,右手的无名指肿了起来,在无意识间已经抓破皮留下了痂。
吟游诗人拿出新配一小盒的药膏,握着凯撒的手,挖出在体温中捂热的药膏为他仔细上药,
“上次和你跳舞时看见你长了冻疮,就帮你去配了个药。这是我妈妈的独家秘方,坚持涂个两三天就能好。”
温暖的药膏填补了疼痛的豁口,凯撒笑着收下了这份小礼物,
“谢谢你,诗人先生。”
24
“诗人先生,我们真的该回去了,现在已经到上工的时间了!”
“不急,外面刚下起暴风雪,我们晚点回去也情有可原。”
在这家半地下室式的餐厅里,石壁上不算明亮的烛火照亮不了多少地方,吟游诗人牵着凯撒的手一步步走过烛光与黑暗交接的区域,走到一张空闲的双人桌前。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从大教堂前走到这家小餐里,还要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在几个小时前,星还相信自己是最可爱的狼狗。
它非常自信,自信没有任何一条狼狗有像它一样光滑柔顺的,与夜晚完全相融的黑色皮毛,也没有像它一样永远热乎乎的肚皮和会用眼神说乞求的圆眼睛。
没有任何一条狼狗,或是其他别的什么生物像它一样,拥有凯撒的爱。
星很自豪地想,它一定是凯撒在整个北地,不,在整个世界上的最爱。虽然最近出现了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但它坚信自己对凯撒来说,是最特殊最特别的。
但是最近,星觉察出了一些异常的情况——原本和他形影不离的凯撒突然开始躲着它,不仅是每日的休憩时间要独自离开,就连入睡后的半夜也会不知所踪……
聪明的狼狗会嗅到秘密的气息。
“所以,你也发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