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月楹回到商家时,午时方过。
雨后初霁,缎面乌发镀了层薄薄的暖光,方走到花园,就见年前断了绳的秋千已被修缮好。
花园里正拿剪子修剪枝叶的婢女俏儿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商月楹快步走来,“小姐,老爷又命人埋了好些云锦杜鹃的种子,这会报春已经开了,小姐要去赏一赏么?”
云锦杜鹃是商月楹喜爱的花,此花生长在高山之上最为适宜,可商恒之宠她,宁可花些银钱叫这云锦杜鹃在家中满园绽放。
商月楹从前不觉得,而今倒对云锦杜鹃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她与这花儿的命运竟重叠到了一处。
“去回了爹爹,日后不必再费心思种这些了,就让这花待在它该待的地方吧。”商月楹走到秋千前坐下。
俏儿应声后就退了下去,商月楹绣鞋轻点,秋千霎时缓缓晃动。
因是景佑帝赐婚,六礼便自顾由礼部操办了,薛家要做的便只有纳征一事。
虽说距婚期还有日子,可女子出嫁前要准备的事宜颇多,她兴许也只偷得这半日闲了。
正沉思着,俏儿去而复返,身后还多了道轻浅的脚步声。
商月楹弓足拦停秋千,回眸望去,只见本该在家中学规矩的柳玉屏正跟在俏儿身后往她这边走来。
见她发现自己,柳玉屏眼眉弯弯,快步上前,“好妹妹,眉头快松些,都能夹死蚊虫了!”
商月楹眨眨眼,“今日本想去寻你,春桃说你被逼着学规矩,想是你我二人都念着彼此,这才叫你寻了过来?”
柳玉屏:“面色红润,口齿伶俐,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
商月楹撇脸小声嘟囔,“我哪有那么不经事,只是觉得有些突然罢了。”
“快别再说这事,我今日走去外面都觉得人人在盯着我瞧,拖他的福,我也名动汴京了一回。”
这个‘他’指的是谁,柳玉屏心若明镜。
她将商月楹从秋千上拉起来,点着下颌答道:“是是是,不提他,也不提这事,我来了,你可有茶水点心招待?”
商月楹眉眼这才舒展开,她亲昵地挽着柳玉屏的手臂,将她往待客的前厅带,“我那院里养了牙牙,你怕狗,就不带你过去了,前厅里常备着你爱的梅子果酿,随我去罢。”
商恒之去了翰林院,秦意不知在忙些什么,长辈不在,柳玉屏乐得自在,神色自若地在前厅坐了下来。
春桃去唤婢女斟梅子果酿了,商月楹歪头问道:“往日不曾听说伯母要央着你学规矩,咱们学的那些,在汴京不是够用了么?”
见柳玉屏神情一顿,商月楹忙靠近了些,“发生了何事?”
柳玉屏垂眸望一眼裙边绣得精致的玉荷,“五皇子尚还年轻,正妃之位迟迟未定......”
商月楹睁大眼睛,有些惊讶:“伯父是这么想的?”
柳玉屏的父亲柳如淙乃中书侍郎,官位算不得高,但柳家以清贵二字闻名汴京,柳家往上数几代亦都曾有直亲在朝为官。
而五皇子赵祈,与她二人年岁相当,生母乃安昭仪,五皇子听说随了安昭仪的性子,是个不争不抢的。
若非要将柳玉屏与五皇子凑到一处,倒也算得相配,但柳家......
商月楹撇撇唇角,满心满眼不赞同。
如今满汴京贵胄里,人尽皆知皇储之事如一条绷紧的弦,朝臣分派而立,这弦不知何时就崩断了。
猫儿争食狗受罚,五皇子虽不争不抢,可到底是景佑帝的血脉,倘若其他几个皇子争狠了,景佑帝雷霆大怒,五皇子又能讨着什么好处?
玉屏若嫁给五皇子,没得做了皇子妃还要日日担心受怕。
见她为自己担忧,柳玉屏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我爹爹那人向来有主见,他就我一个女儿,又岂会害我?”
商月楹还欲再问,就见春桃从另一头急匆匆了过来,身后跟着门房的福宝,福宝手里则捧着个纹路雕刻得细致的锦盒。
见了商月楹,福宝忙弓身行礼,“小姐,薛家派人送了东西来。”
商月楹一愣,“......什么?”
春桃接过福宝手中的锦盒,替福宝答道:“方才奴婢见梅子果酿没剩多少了,便去了趟仓屋,往回走时就与福宝撞上了,福宝说薛家派了人过来送东西给小姐,来人是个小厮打扮,说是...说是都督送来赔罪的,福宝还未看清那小厮便走了。”
商月楹蓦而想起珍宝阁一事。
柳玉屏窥她神情古怪,做主将锦盒接下,遣了福宝下去后,春桃也跟着退了出去。
柳玉屏打量着手中的锦盒,沉甸甸的。
“都督将与你成婚,说什么赔罪,他得罪你了?”
她语气促狭,商月楹没好气嗔她一眼,眸色雾蒙蒙的,还是将在珍宝阁捉弄薛玉一事与她说了。
柳玉屏先是一怔,后掩着唇笑出了声,她道:“那如此说来,都督是站在你这边喽?”
她将锦盒打开,里头各式各样的绒花险些晃了她的眼,但最吸引她目光的,是最左侧那支白玉荷莲鸳鸯簪。
柳玉屏将簪子举起细看,“这簪子我从未在市井见过,莫不是御赐之物?”
商月楹没忍住转眸去瞄,柳玉屏便将簪子递给她,白玉剔透晶莹,荷莲与鸳鸯被刻得十分传神,尖端是镶金质地,高贵又典雅。
“这些我倒认得,是珍宝阁的绒花,份量如此重......”柳玉屏轻晃着锦盒,嘴里还没忘戏弄商月楹几句。
这一晃,就将锦盒里藏着的木牌晃出了一角。
柳玉屏‘咦’了一声,素指捻起那块木牌放在眼前打量。
“何以结相于,抵此白玉簪.....”
柳玉屏念出来后错愕一瞬,而后忍俊不禁道:“都说薛都督用刑手段一绝,我瞧着,他这哄佳人高兴的本事也还不错。”
商月楹看都没看那木牌一眼,这酸儒情诗听在她耳里没有羞怯,只有悚然。
薛瞻这是何意?
她前脚才落了薛玉的面子,后脚他就送了这些来,还有这御赐之物。
什么赔罪,瞧着更像是在以权势压人。
若要赔罪,为何那小厮连她商家的门都不登就离开了?若要赔罪,为何不好好赔罪,反倒写个什么情诗来?
她千个万个不信薛瞻对她有多喜欢,二人从未见过面,又不曾接触过。
看向那满锦盒的绒花,商月楹心底莫名生出几丝惧意来。
听闻这种惯于掌刑的大人物有时爱捉弄手中的猎物,反反复复掐在掌心把玩,当猫儿狗儿来逗弄。
她得罪了薛玉,薛瞻知道此事了,这便迫不及待来警告她了。
柳玉屏见她神色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商月楹:“玉屏,有什么法子能保命,教教我。”
柳玉屏觉得好笑,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头,“瞎想什么呢?我爹说了,那薛瞻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可怕,你可要看看他的画像?我想法子替你弄来。”
商月楹摇头,“不了,我如今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着商家老祖宗显灵,叫这婚事往后拖上个四五年才好。”
说罢,她还是万分不解,“他到底是为何要娶我?”
柳玉屏:“他求陛下赐婚时说的话都传遍汴京了,不是说了么,他喜欢你。”
“兴许他在何处见过你,一见钟情?”
商月楹面无表情,“只恨我没面上生疮!”
说话间,秦意带着几人匆匆走了进来。
“原是在这待着,福宝说你回了,阿娘还以为你回了后院,”秦意侧身介绍那几人来,“这几位是宫里来的内侍,听了礼部的吩咐过来替你量身。”
柳玉屏起身向秦意行礼,转而对商月楹笑道:“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伯母,玉屏先告辞了。”
送走柳玉屏后,商月楹便乖顺起身与那几位内侍寒暄,量好嫁衣的尺寸后,其中一位内侍噙着笑夸赞道:“商小姐这身段当真不错,奴婢羡慕得紧呢!”
商月楹抿唇,小声回道:“辛苦您替我量身,留下喝盏茶了再走吧。”
那内侍连连摆手,“哎哟,奴婢哪能留下喝茶,今日忙得很哩,都督那里也需要量身呢!”
秦意忙不动声色递上钱袋,笑道:“那便有劳几位了。”
内侍来了又走,商月楹这才又坐回椅子上。
秦意眼尖瞥见了桌上搁置的锦盒,问:“薛家送的?”
商月楹轻轻‘嗯’了一声。
如今婚服也在赶工了,她终于有了实感,待进了三月,她便真的要嫁人了。
秦意又何尝舍得她娇养多年的女儿嫁去薛家,可商月楹不肯离京,皇命又不可违抗,她再舍不得,也只能妥协了。
她抚弄商月楹柔软的发顶,劝道:“阿娘听说薛家那边已经商议好了,大婚之日都督会将你接去都督府,那是陛下御赐的宅子,你嫁过去后不必待在侯府,就与都督二人在都督府过日子,如此倒也还算省心,省了许多糟心事,放宽心,嗯?”
商月楹绷着下颌抿唇,半晌点了点头。
嫁吧。
既然他说只要她,又喜欢她,她便瞧瞧。
他是不是当真有那么喜欢。
汴京也有不少过不下去的夫妻,大不了她找机会叫薛瞻厌弃她,届时她再提出和离,陛下总不能将他二人强绑在一处。
只是......
商月楹垂眼,纤密羽睫扑扇几下,眼波飘去桌上搁置的锦盒。
远在扬州的那道身影又不自觉浮现在她心头,恍若暗刺,不疼,但又时常冒尖,挠得她总要想起他。
首饰......
他也送了不少首饰给她。
商月楹忍不住在心里想,倘若宋清时知道她要嫁人了,会是什么反应?
可世上哪有如果之事。
半晌,商月楹提裙往外走,留了个背影给秦意,“阿娘,我今日起早了,回去歇息片刻。”
作罢吧,商月楹,争气些,别再想那人,都督夫人的名头响当当,气派极了。
薛瞻,往后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婿。
而宋清时,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