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就进了三月。
三月十六这一日,磨盘巷的爆竹声响了又响,巷子里的青石地砖红了一路,尽头的商府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屋檐下扎了长长一条红绸。
门口的福宝与唤来帮忙的小厮正往腰上缠着红绸,秦意身边的婢女喜鹊则挎着喜篮嘻嘻笑着,站在巷口派发喜糖。
薛瞻的聘礼在刚入三月时便送来了商家。
秦意原是愁了一颗心,忧薛瞻不会心疼人,接过那聘礼单子一睇,始终悬了半截的心就稳当落了下来。
就这家当,便是她也有些想嫁了。
六礼已尽数走完,昨日秦意带着施妈妈登了都督府的门,与都督府的婢女一同将新房布置得妥当又喜庆。
难免么,也见到了她那位准女婿。
去年长街匆忙一瞥,秦意并未窥清薛瞻的长相,昨日一见,她暗自在心里赞了几句,面上却仍不显。
好在薛瞻面对岳母时,神情柔和了不少。
秦意在临近女儿婚期时升起的那股焦虑便淡却许多。
外头热闹,商月楹的院里更是一片喜色,连牙牙都穿了件红色的新衣裳。
商月楹生得俏丽,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黑,只是今日大婚,妆娘到底还是替她的脸颊增添了几笔色彩,抿了最后一道口脂,商月楹就被妆娘搀着从妆台前起身。
春桃小心翼翼从箱子里拿出嫁衣,上面绣着的金丝霎时就晃了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
红色大袖长衫与长裙绣满了凤戏牡丹的纹样,搭配同色腰带,披帛也绣了柿蒂纹。
伺候商月楹换上嫁衣后,妆娘没忍住惊呼:“好美——”
柳玉屏今日也过来了,她拉着商月楹转了几圈,赞道:“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嫁衣穿得如此好看!”
商月楹笑笑,垂眸抚着嫁衣上的图案。
母亲方才特意过来一趟,与她说了好些女儿家的话,还告诉她那薛瞻生得隽逸丰神,叫她放宽心。
她扫向妆台角落里摆着的喜帕,抿了抿唇没吭声。
只余藏在袖下微微出汗的掌心在提醒她,饶是面上再坦然再平静,临近这一刻,亦有紧张的时候。
春桃心细,仿若察觉到了她正绷着身躯,忙抚着她的后背顺着,“小姐,放轻松点,奴婢这一路都会陪着您。”
商月楹定定神,压下狂跳不已的心,抬手握住春桃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头。
.
商家大门处挤满了寻热闹的人,与商家比邻而住的方婶子体态丰腴,她动作利落地将披帛绕臂几圈,接过了婢女手中的喜篮,“今日商大人家中喜事,说句吉利话就能讨得喜钱,我听听谁说的吉利话最悦耳!”
她眼眉含笑抓起一把喜钱攥在手里,乌溜溜的眸子轱辘一转,紧盯着围观的百姓。
百姓虽不比那些世宦子弟念的书多,肚里却也吞了些墨水,三两下就扔出几句‘乐此今夕,和鸣凤凰’诸如此的吉祥话来。
方婶子哈哈笑了几声,手一扬就将喜钱扔向了人群里。
众人喜不自胜地捡完喜钱后,巷口处传来阵阵马蹄声,退后几步让出一条路,就见薛瞻跨马而来。
他今日穿一身绛红色圆领袍衫,腰配躞蹀带,笔直修长的腿下是一双乌皮靴,眉峰往上挑着,薄唇轻勾,似对今日娶妻一事极为满意。
徐行至商府门口,薛瞻按辔下马,身后的喜轿被轿夫放下。
元青元澄二人今日打扮得喜庆,胸前红绸佩戴规整,连腰间剑穗都换成了红色。
薛瞻立在门前微微颔首,方婶子惊艳过后便回过神来,忙‘哎哟’几声提醒他做催妆诗。
薛瞻唇畔泄出一丝笑,当即念了几首。
门房福宝早在薛瞻拐进巷子时便飞奔去了后院递消息,是以,催妆诗做完不过片刻,宅子里便传出几道脚步声来。
商月楹紧紧掐着春桃的胳膊,愈是到这种时候,她愈是紧张得心跳如擂。
方才强忍不舍与鼻酸与父母拜别,商月楹一双瞳眸潮湿极了。
跨出前厅,复又忐忑起来。
头上的喜帕已经搭上了,春桃扶着她往平坦的地方走,见门外有匆匆一瞥的红色,春桃安抚道:“小姐,都督来了,奴婢瞧着外头热闹得很呢,小姐莫怕,奴婢会一直侯在您身边。”
商月楹知礼守着规矩,闻言只好深吸一口气,松了掌下的力度。
春桃垂眼扶着商月楹进了喜轿,又借爆竹响彻的间隙安慰了商月楹几句。
轿帘落下,春桃长舒一口气,这才寻得机会去打量那位都督。
一抬眼,就撞进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里。
元澄抬手理了理胸前的红绸带,隔空对着春桃做了个口型。
“春桃,好久不见。”
春桃:“......?”
婢女瞪大眼睛,以为早起忙碌之下花了眼,忙抬手揉搓几下眼睛,再颤巍巍看过去时,不光元澄还立在原处盯着她瞧,那总挂脸的元青也在一旁站着!
春桃咽了咽口水,慌张旋身去看已经翻身上马的高大身影。
那身影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侧了半张脸过来。
只是半张脸,春桃便在心内咯噔一声。
她还在做梦罢?
元澄与元青为何会在此处?还有都督的脸......
为何变成了宋清时的?
春桃僵着笑脸去掐胳膊,没忍住痛呼出声后,她不得不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
这位娶她家小姐的都督,就是远在扬州的宋清时。
泼天的恐慌感将她席卷了去,春桃闭了闭眼,竟还暗暗祈祷商家老祖宗庇佑,叫她再睁眼时,他们便消失不见。
方一抬眼,又见元澄歪着脑袋瞧她。
春桃觉得鬓边疼得紧,又是一阵抽疼后,终是慌张忆起要赶忙将此事告诉商月楹,可好死不死喜娘一声‘起轿’,喜轿便被轿夫稳当当抬了起来。
庆元朝的嫁娶规矩摆在面前,出嫁这一截路,婢女不得随意与主子搭话。
倏而意识到此,春桃一张唇撇了又撇,极为难看。
她就这样跟在喜轿旁走着,暗衬定要寻个机会与商月楹说。
本就只隔了两条街,到了都督府外,薛瞻便勒停了骏马。
喜娘提醒他行规矩,他含了一丝笑,双腿一夹马肚绕着喜轿走了几圈。
那些瞧热闹的百姓忙跟着起哄,元澄便笑着洒了好些喜钱与吉利果出去。
喜轿被搁在地上,春桃顶着薛瞻的目光颤巍巍去掀帘,想借着扶商月楹出轿的间隙将此事告诉她,让她心里有个底。
可喜娘却着急忙慌拦住了春桃,“哎哟,小娘子,可千万别坏了规矩,新娘下轿后到入新房的这条路可不能沾地唷!”
春桃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身上的衣角忽然被一股力扯住,元澄将春桃及时拉去了一边。
那厢,薛瞻早已下马,稳步朝喜轿走来。
商月楹垂目地坐在喜轿里,一双手紧紧揪着膝前那片料子。方才喜娘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可她也是头一回嫁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罢,轿帘被掀开,气息一瞬涌了进来,俄顷,商月楹被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捞了出去。
身子悬空后,商月楹如被垂钓的一尾鱼,下意识勾紧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回过神来,方知是薛瞻将自己抱了满怀,她顿觉不妥,下意识又要撤开手。
可到底是怕大婚之日闹笑话,商月楹僵着身躯,一双手还是不自觉攀紧了薛瞻的肩。
爆竹声声响,锣鼓喧天,热闹的声音复又响起。
商月楹弓身在冷硬的胸膛里缩着,几息后,她便感觉自己被抱着往前走了几步。
跨过门前的马鞍,又往前拐了几道路,商月楹垂眼去偷瞄,忽觉景色一停。
薛瞻将她放下后,商月楹就悄悄打量起身侧的那双乌皮靴。
前方传来喜娘的呼喊声,商月楹手中被塞了截红绸,外头的声音嘈杂又热闹,有长者叮嘱了几句,商月楹猜测启声之人是薛瞻的父亲,便福身向那边行了礼。
拜过天地后,商月楹被喜娘搀着去了新房。
薛瞻则被留在了前厅。
庆元朝的嫁娶规矩与前朝不同,前朝时期的新娘子一整日都要饿着肚子,可怜得紧,景佑帝继位后便改了观念习俗,好叫新娘子送进新房后便可独处。
新房内提前布好了膳食以供新娘子填饱肚子,新郎则留在前厅待客。
只是这喜帕到底要由新郎挑开,于是喝合卺酒这件事也挪到了夜里,只叫新娘子吃饱喝足后将喜帕重新盖上便是。
是以,商月楹被送进新房后,周遭就静了下来。
她自顾掀开喜帕,抬手揉了几下被珠冠压得酸疼的纤颈,这才细细打量起新房来。
这新房是秦意与都督府的下人一道布置的,秦意虽与她描述了些,到底是不如自己亲眼见到来得真实。
腿间有什么硌得她不适,她起身回望,原是榻上铺满了花生、桂圆之类的吉利物事。
商月楹又在新房内转了几圈,屋内铺满了软毯,拔步床上挂满红帐,喜被上亦绣了对活灵活现的鸳鸯,除去角落里的梨花木高几外,还有张不及她小腿的美人榻,再而是妆台与桌案比邻。
商月楹没忍住撇撇唇。
瞧着仿若在告诉她,日后她在镜前梳妆,薛瞻便在案前处理公事。
西墙处有道暗门,商月楹推开一看,是浴房。
池里放满了水,飘荡着洇洇雾气,边缘砖石被打磨得圆润,搁置一盒皂豆,还有些洗漱之物,最边上则是换洗的寝衣。
商月楹没敢在里面多待,出来时只觉脸有些热。
咕噜——
折腾了半日,商月楹揉了揉下腹,嗤嗤笑道:“可怜你跟着我一道受罪。”
屏风外的桌上摆了精致菜肴,嗅嗅香气,是她爱吃的。
商月楹便也没扭捏,坐下持筷,夹了道甜软可口的点心往嘴里送。
肚子被填了七八分饱,商月楹停了筷,捉裙往妆台前一坐,倾身与镜中人儿对视半晌,而后俯身趴下,又用手臂环住了自己。
她是真嫁了。
方才被薛瞻抱着,她还有些恍惚,眼下这新房只有她一人,心内那股绵绵怅然又冒了出来。
想是天不亮就起了身,困倦之意转瞬即来,商月楹半吊着眼皮,却仍没撑住,由眼皮子缓缓阖了过去。
直到从噩梦中惊醒——
商月楹匍在妆台上,瞪大的乌瞳里残留一丝惊色,檀口张圆,大口喘着气。
梦里,薛瞻那厮是个喜新厌旧的,将她夺了过去又自顾厌弃。
她竟积劳成疾,郁郁而终。
可怜她一双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怜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