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你说呢?”
嫂嫂......
“薛小姐还请慎言!”商月楹不复往日在汴京的端庄形象,倏而厉声喝止了口无遮拦的薛玉。
薛玉细眉微扬,好似见到商月楹发怒一事尤为稀奇,竟还抱臂娇笑几声,“陛下赐婚,商小姐要嫁进我薛家,嫁给我堂兄一事,满汴京的人都知道了,何必还藏着掖着?”
她微眯眼眸逼近一步,“这声嫂嫂我唤不得么?还是说......商小姐也觉得自己当不得我的嫂嫂?”
这几日,商月楹与薛瞻得景佑帝赐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世宦之间向来爱将秘密摆在明面上,商家先前与宁家来往频繁,汴京里多少也是传了几句的。
二楼本就只有几位女客,这会见薛玉说话夹枪带棒,不由都停了手上挑选的动作,耳朵早已高高竖起,打算听听薛家对赐婚一事的态度。
商月楹先是微怔,而后听出薛玉话中的意思后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莫名其妙被赐婚还没高喊一声倒霉呢,她薛玉这会还蹬鼻子上脸反倒代替薛家嫌弃起她来了?
“当不得?”商月楹微挑眉梢,视若无睹般继续在铜镜前比着鬓边的绒花,“原是觉得要守些规矩,你既要与我亲昵,唤我一声嫂嫂,那我便应下了。”
她笑吟吟瞥了眼薛玉,神色坦荡,“我那未来夫君求陛下圣旨时可是说了,他只喜欢我,他既然对我如此爱慕,这绒花...想必也不愿我与他人用相同式样的?”
“你说对么?阿玉。”
薛玉方才的话无非就是在嘲讽她先与宁家不清不楚,又借势攀了薛家的高枝。
那她便好好借一借薛瞻的势。
商月楹这会倏地就想通了,婚事早已板上钉钉,她也无需再装成端庄贤淑的模样,嫁给薛瞻自然也讨不得什么好,何苦还委屈了自己。
“阿玉?”见薛玉有一瞬的呆愣,商月楹又巧笑嫣兮张唇,“嫂嫂同你说话呢。”
薛玉原是想压一压商月楹的气焰,虽说商月楹在汴京得到的多数是夸赞之言,可商家到底不比侯爵府,更何况堂兄手中握着权势,商月楹如何配得上?
可她未曾料到商月楹竟敢当众呛声,还端着长嫂的架子与她说话。
薛玉自幼娇生惯养,被永宁侯夫妇养得娇纵又跋扈,这会只觉怒气不断往上涌。
她趁婢女与掌柜没反应过来,陡然沉下脸抢过商月楹手中的牡丹绒花,“我还偏要了!”
商月楹早已料中她会来抢夺这绒花,顺势就松了手,让她轻而易举就夺了去,见薛玉被自己气得脸颊泛红,商月楹暗自勾唇,作势便要越过薛玉往外走。
珍宝阁的二楼十分宽敞,可薛玉与她的婢女堵了外层的路,商月楹只好从她身侧走,撞上薛玉的肩时,商月楹佯装惊讶地偏头扫向她肩上的绣纹,继而眯起眼眸细细看了几息。
薛玉神色尤为不耐,“你看什么?”
商月楹又贴近她一步,好似看清了她肩头有什么,蓦然睁大了双眼,掩唇惊呼:“阿玉,你这肩上有只飞虫!”
在鹤春楼初遇薛玉那日,柳玉屏还与她提过几句,薛玉除了怕狗,还怕那些扑腾翅膀飞起来的小虫儿。
果然,‘啪嗒’一声,薛玉手中的牡丹绒花落在柜面上发出轻响,那张娇艳俏脸上的跋扈神情少顷就变成了惊恐。
短暂地僵硬一瞬后,薛玉顷刻间就胡乱上下拍动起来。
她一会跺脚一会又想抬手拂去肩头的飞虫,可手抬到一半又因实在害怕而放了下来,慌乱中,薛玉怒斥守在她身后的婢女:“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帮我弄走!”
婢女回过神来忙往薛玉身前凑,可不知是没站稳还是太过慌神,竟身子一歪往薛玉身上直直倒去。
咣当一声。
四周静得出奇。
二楼没了声音。
那几名看热闹的女子顾不得遮掩,目瞪口呆地看向乱成一团的柜面。
掌柜‘哎哟’一声,下意识伸手,又心疼地闭了闭眼。
商月楹更没半分要靠近那边的意思,她素指捋顺肩头披帛,眼含忧色地看向薛玉,“阿玉,你没事吧?”
薛玉没设防,本就因那只飞虫有些害怕,被婢女一撞后更是如惊弓之鸟,下意识便抓住了身前的柜面,可到底是没站稳,婢女一脱力,她便被推得直直撞上了铜镜。
光洁的额上正泛着大片红。
好在柜面上的首饰不算太多,只零散掉了些在地上。
婢女脸上的惧意更甚,她忙爬起来替薛玉找那只飞虫,可她都险些将薛玉的披帛掀起来看了,也未曾找到半条飞虫腿。
掌柜连忙唤人送来干净的帕子与创伤药,他在汴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自然知晓不该得罪谁。
薛玉剜了婢女一眼,由着婢女搀自己坐在椅子上,可找不到那只飞虫,她仍有些坐立难安。
见商月楹抬脚要往外走,薛玉没忍住出声唤停了她,“你......那只飞虫长什么样?可看清了?”
商月楹回眸笑道:“叫嫂嫂,我便告诉你。”
薛玉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怯。
好半晌,薛玉才低声唤道:“......嫂嫂。”
商月楹理理裙边褶皱,慢条斯理地走向柜面,将那朵名唤‘春不晚’的桃花簪进发间,又捡起铜镜细细欣赏了片刻,这才噙笑对掌柜道:“思来想去,还是这桃花更衬我。”
结了账后,商月楹这才恍惚想起自己还未答薛玉的话,她站在楼梯口,眼眉含笑回望坐在椅子上皱眉的薛玉,“都说是飞虫了,兴许方才就飞走了,又兴许......”
她笑意更甚,“嫂嫂眼花,看错了。”
.
出了珍宝阁,商月楹蓦地松了口气。
她拉着春桃往前走,直到离汴梁河远了,她才换了副神色,秀眉紧蹙骂道:“姓薛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她又看向春桃,“怎么样?小姐我方才厉不厉害?”
春桃忙竖起拇指,赞道:“奴婢都看呆了!”
夸赞完商月楹后,春桃面色又迟疑起来,“可是......小姐,那薛小姐回去会不会将此事告诉那位?若他要替堂妹出气......”
商月楹一噎,不由暗暗咬唇。
她可不信薛瞻在景佑帝面前说的那些如何喜欢她的话。
她与薛瞻从未见过面,一边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堂妹,一边是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她当真拿捏不准薛瞻得知此事后到底会偏向谁。
倘若真替薛玉出气,她往后的日子岂非难过?
愈往深处想,商月楹愈发气恼,索性不管不顾道:“出气便出气,我岂能怕他?”
薛玉可恶,薛瞻更甚,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是还有景佑帝在么,她小命暂且丢不了。
这厢,永宁侯府。
元澄回来时,薛瞻正练完最后一招剑式。
薛瞻瞥他一眼,将寒渊剑搁置在一边,解开了两只手上的护腕,“她今日过得如何?”
元澄神情古怪地与兄长元青对视一眼,强压住唇角的笑,轻咳一声正欲开口,远处就匆匆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薛玉顶着有些发肿的脑门闯进了薛瞻的院子,一见薛瞻她便嚎啕大哭:“堂兄,有人欺负我!”
薛瞻一眼便瞧见了她额上的鼓包,但仍慢条斯理旋身去树下坐着,替自己斟了杯茶后,薛瞻这才问:“汴京还有何人能欺负你?”
薛玉没好气地叉腰告状:“还能有谁!堂兄真是替我寻了位好嫂嫂,兄长看看我脑袋上的伤,便是那位好嫂嫂故意弄出来的!”
薛瞻饮茶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向薛玉。
那额上的确有些发肿,因着抹了药膏,瞧着便更严重了些。
他神色淡淡收回视线,“商小姐行事温柔娴静,怎么会欺负你至此?”
薛玉有些急了,说话也口无遮拦起来,“温柔娴静?堂兄便是这样被她骗了?她可没有半分温柔的样子,她恨不得叫我再多受些教训......”
“教训?”薛瞻打断了她,幽幽问道:“你做了何事,要她教训你?”
薛玉顿声,垂着头不说话了。
薛瞻瞧出她这心虚的模样,眸色沉了沉,冷声道:“陛下赐婚,这桩婚事便是良缘,阿玉,我不管你从前如何娇纵,她嫁过来便是你的嫂嫂,你若还认我这个堂兄,该如何对她,你心里该清楚。”
永宁侯府虽说分了大房二房,可薛玉自幼便爱跟着薛瞻身后跑,因薛江流古板严厉,二爷薛江林教导子女那套法子便被衬得温和些。
薛瞻与二房的关系,便比大房好上许多。
若非他出自大房,倒会叫人觉得,他是侯爷膝下的嫡子。
薛玉没想到告状不成反被训斥几句,张了张唇还想争辩几句,便见薛瞻神情已有些不虞,她只得小声应下:“知......知道了。”
薛瞻抬手唤来元澄,元澄知他是何意,忙进屋去取了上好的药来递给薛玉。
“今日之事,我无需多问,瞧你这模样便是心虚,日后找个机会再与她道歉。”
薛玉千般万般不愿,这会也只得应下。
她灰溜溜离开后,元澄这才忍着笑凑到了薛瞻身前,“大人,三小姐说得不错,商小姐的确教训了她。”
元澄将珍宝阁今日发生的事尽数告知给薛瞻,薛瞻听得商月楹那句‘他对我如此爱慕’后便不由唇角轻勾。
听清来龙去脉后,薛瞻道:“阿玉性子跋扈,吃点教训也无妨。”
元澄忙跟着应声,见薛瞻这会闲着无事,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单子,道:“大人,这是二房四郎君在锦绣楼的账单。”
薛瞻抬手接过来扫了一眼,冷笑一声:“他还真是蠢得连狗都不如。”
他提及的正是薛玉那位庶弟薛砚明。
幼时,薛砚明也总爱堂兄前堂兄后的唤他,从边关回来后,薛瞻便发现薛砚明已被养成了纨绔放荡的性子,说话做事极为不妥。
锦绣楼是三皇子娘家戚氏一族的私产,此事在汴京权贵中不算秘密,这锦绣楼与三皇子自然脱不了干系。
三皇子早有意拉拢他,见他不为所动,便将主意打到了薛砚明的身上。
家族同气连枝,薛砚明若与三皇子扯上一丝关系,他薛瞻便也被迫站队了。
薛瞻阖上眼眸,倚靠在背后的古树上,“找个机会让锦绣楼将他拒之门外,三皇子那边若再有意派人寻他,就不用再顾什么情面了,杀了便是。”
元澄元青立时齐声应下。
见薛瞻合目休息,元澄挠着后脑勺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先前在鹤春楼瞧见的一幕告诉他。
“大人,还有一事......”
薛瞻:“说。”
元澄:“商小姐今日出门先去了鹤春楼附近,宁家那位......将她拽去了巷子,那巷子太窄,我没敢靠太近,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些什么。”
薛瞻蓦然睁开眼睛。
元青责备地看了元澄一眼,那意思便是你怎的连这个也说,明知大人不喜,还说什么?
元澄小声嘀咕:“我那不是想着事无巨细报备么......”
薛瞻从怀里掏出蝴蝶步摇与荼蘼绒花,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这两样首饰,面上神情被古树枝叶遮在阴影处。
良久,才听他道:“元澄,她今日去珍宝阁只买了一朵绒花?”
元澄茫然点头,“是......”
薛瞻:“私库里有陛下赏的白玉荷莲鸳鸯簪,你去寻了,还有珍宝阁里那些绒花,都买下来,送去商家。”
言罢,薛瞻起身立在窗台边取出狼毫笔,以及一枚雕刻得规整的木牌。
他提笔落墨,而后递给元澄。
元澄接过木牌后便立时往外走,方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在院门处露出半颗脑袋,“大人,何时送去?”
男人笑得咬牙切齿,“现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