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浅水湾山道巴士站。
车门猛地被打开,露出陆定惨白的脸,他勉强挤出一句:“上来。” 陈笃清心猛地一沉,来不及细想,迅速把陆定挪到后座,自己跳上车,一脚油门,车子疾驰而去。
黑暗里,陈笃清虽看不清陆定伤势,可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车厢,屁股下车座上那黏腻的湿意,无一不在告诉他陆定的情况有多危险。
“陆生,我送你去医院!” 。
“不行。” 陆定坚定道。
“那去哪里?!你还有别的家吗,给我个地址!”
许久未得回应,陈笃清忙转头大喊:“陆定——” 只见陆定瘫软在椅背上,没了声息。陈笃清呼吸一滞,待看清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才长舒一口气。
他牙关紧咬,油门踩到底,车子在夜色中疯狂飞驰。
这时候,他真的很感谢Sorry仔当年拉着自己学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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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惊雷阵阵,陆定在落雨前赶回了家。圆桌上已经摆满他惯常爱吃的小菜,他刚一落座,母亲黎瑞莲就端了甜汤来,要他先喝下暖暖身子。
陆定接过汤碗,同母亲道谢,讲起今日陆耀荣在公司搞事他才回来的这么晚,黎瑞莲听不大懂,只叫儿子不要在那些衰人上浪费心力,还是自己身体最重要。
陆定心下一暖,应是,又问母亲过年要不要去南法玩,他可以抽时间陪母亲一同去。黎瑞莲立刻笑起来,开心地和儿子商讨起度假事宜。
忽然,黎瑞莲轻声提醒:“汤都要凉了,快喝了吧。”
陆定连忙端起碗喝下一大口,味道微腥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夸赞母亲厨艺好。
“是吗?”黎瑞莲淡笑:“阿定,你仔细看看,碗里是什么?”
陆定胸中升起股不祥预感,低下头,乳白甜汤中漾出缕缕红丝,直至满满一碗血红。
“阿定,你碗里是什么呀......”
黎瑞莲的声音似远似近,陆定缓缓抬起头,母亲脸上笑容越来越大,几乎占满了半张脸,无比古怪。更诡异的是,她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匕首!
陆定拿着碗的手一颤:“阿妈!”。
他要夺走那匕首,但他整个人却像是被定住般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举起匕首,指向她自己脖颈。
锐利金属抹向轻薄皮肉。
一前、一后,一前、一后。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她在自己凌迟自己。
皮撕肉裂,血水喷涌,落进汤碗,和陆定眼角。
磨到最后,黎瑞莲森白颈骨都露了出来,声音却还能从空洞喉咙发出。
她喊:“是你害死了我,阿定,是你害死了我......”
阿妈——
陆定哑声惨叫!
“陆生——陆生——”
一道道焦急声音在男人脑袋边不断响起,陆定猛地睁开眼,却未立刻清醒,梦中情形历历在目,他深深喘着气,盯着眼前之人,眼神却不聚焦,好像还在梦中。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我在。”陈笃清连声安抚着。
又过了几息,陆定终于清醒了些,声音沙哑:“我没事。”
他缓过神来,看到陈笃清眉头微蹙,似乎很是隐忍,视线下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抓紧年轻人,指骨都要嵌进对方纤细手腕。陆定连忙松开手,陈笃清嫩白手腕上已经留下数道红印,看着就疼。
“抱歉。”
陈笃清一点也不介意,他腾出手,给陆定送上不知热了几回的热牛奶,要他喝下安安神,陆定望住乳白牛奶,想起刚刚梦中情形,顿了下,将杯子放到一边,问陈笃清这是哪里。
陈笃清道说这里是他家,陆定环顾四周,有点疑惑:“你舅母......”
陆定记得陈笃清是和舅母与表妹一起住,他这么个陌生人住进来,肯定会惊扰到长辈,但现在看这里又不像是有其他人住。
陈笃清连忙解释,这是他刚租下不久的房子,离港大近,只他一人住。
陆定顿了下,想起他们第一次通电话时就聊过租房问题,他当时还想着帮陈笃清找个合适的地方入住,后来也忙忘了。
再后来......
如今看陈笃清租下的房子实在不怎么样,室内逼仄窄小,床桌柜几样最简单家具团团塞在一起,桌边一张破旧绿色沙发,有几处早已磨破,露出内里棉花,而自己的衣服整齐地放在沙发上,灰黑色衬衫上隐隐透着血渍。
陆定还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他被吴阿麟追杀,逃亡途中遇到陈笃清。学生仔临危不乱,迅速接过驾驶位,一脚油门奔向山下,而自己只来得及嘱咐他不要送他去医院。
陆定还记得,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前想,老天爷让他在将死之刻遇到陈笃清,也算是给他死前最后一点甜头。
但现在看,老天对他,比他以为的更好。
陈笃清这个看似普通的学生仔,不仅躲过了追兵,将他安置在一个应该安全的地方,就连伤口都处理好了。
陆定看向自己胸口,他上身未着寸率,只有白色绷带紧紧缠绕,将昨夜噩梦死死捂住。
陈笃清同陆定讲,昨夜情况紧急,陆定又不要去医院,所以他只好找到这边“牙医”帮忙处理伤口。那“牙医”有些经验,看过就说陆定命大,伤处虽然看着骇人,但并未伤及主动脉,处理后只需好好修养就会好。
陆定点点头,维港旧城有不少挂着“牙医”牌的黑医生,一般伤病都能处理,他原来受伤也习惯找“牙医”,并不担心那些人的水平。
只虽然伤口包扎好了,还是有些痛,陆定同陈笃清要烟抽,被男仔果断拒绝,说他家禁烟。
陆定瞥了眼放在桌上的烟灰缸:“我记得你也抽红威豪。”
陈笃清一哽:“你还在生病。”
陆定纠正:“是受伤。”
陈笃清忍不住瘪嘴,提起早前戏院那回,他受伤被陆定送到医院,可是被医生嘱咐要忌口无数的,连猪肉都吃不得,怎么陆生受伤不一样吗。
陆定被他念烦,抓过陈笃清的手按向自己胸膛。
“喏,你看我还怕留疤吗?”
陈笃清微微一缩,心下颤动,手掌下是陆定结实胸膛,坚硬肌肉随着陆定呼吸起伏,荡漾出令人想入非非的美好起伏。
但此时陈笃清却无心感受美色。
昨夜惊心动魄,陈笃清救人闯关,将陆定带到“牙医”处时,脑子里那根弦已经绷到极限,“牙医”一个皱眉,他都要崩溃。好在“牙医”剪开陆定衣衫观察几番后,就告知陈笃清并无性命之忧。
陈笃清才算松一小口气,下一瞬却又看到了陆定除尽衣衫后的胸膛。
只一眼,他全身血液都僵住!
之后整晚,陈笃清彻夜未眠照顾陆定,却尽量不去看他上半身。
但此刻,在陆定视线和大掌的控制下,陈笃清又不得不看。
他手心之下,陆定古铜色肌肉之上,布满狰狞可怖的疤痕。它们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纵横沟壑出一张地图。
那是陆定的前半生。
陈笃清死咬下唇,盯住那些伤口,僵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古人讲切肤之痛,现代人说伤在你身痛在我心,陈笃清又想小龙女初知杨过断臂时,自己虽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满心却只一个念头: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痛楚。
陈笃清原来看这些,总觉得有些矫情夸张,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才明了那些缱绻文字也不过写出这种看到心爱之人受伤的痛苦的万万分之一。
他想分担他所有痛苦,又想将所有痛苦千百倍还给施害者。
陈笃清难过到发抖,也愤怒到发抖。
陆定却当他害怕,拉着陈笃清的手滑向左肩一处丑陋疤痕,说这刀伤到了骨头但好的很快,是帮原来的大佬挡的;又拉着陈笃清的手往下,碰到上腹一道长疤,是手下叛徒用玻璃划的,当时看着不深没好好处理,谁想到疤痕这么久还没有消;陈笃清的手又被拉到陆定下腹处,那里有一道枪伤,陆定讲是差佬打的。
陈笃清低声问:“他为什么对你开枪?”
“过去差佬哪讲道理,不给钱就打你,给钱了看你不顺眼还要踹上两脚,碰上只能算你倒霉,不过......”陆定嘲弄道:“那差佬当夜就被我扔进江里去,碰到我,他更倒霉。”
陆定继续如数家珍般点评这些伤痕的因果,陈笃清的手颤动着,逐渐脱离他的掌控,滑到陆定后腰处一道痕迹,问这是什么?
陆定愣了愣,回想起来:“这个最冤枉了,被个细路仔当坏人用火棍烧的。”
陈笃清低着头,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鼻音:“......他们才是坏人。”
陆定一僵,满身煞气都动容,片刻后,他揉揉陈笃清头顶,说:“都过去了。”
又哄人。
哪里过去了?
过不去!
陈笃清抬起头,也自然甩开陆定的手,他目光灼灼,紧盯陆定,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昨天呢?”
陆定抿紧嘴唇:“.......我想在你家待几天,可以吗?”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伤的你?!”
陈笃清眼神里的关心不带半点虚假,还有几分激烈的痛恨,仿佛陆定开口就是神谕,哪个名字从陆定口中说出,陈笃清就要为他去杀人放火!
哪怕那个人是总督,是血亲,是他陈笃清自己!
屋内一阵沉默。
忽然,窗外下起雨来。
雨水噼里啪啦,敲在窗上,混杂楼下摊贩争吵声,钻进各家各户,搅合成一座参天怪兽。
陆定看向窗外,许久后说:“是我原来跟的大佬......我背叛了他。”
陈笃清看着陆定的背影,分辨这堵墙的语言。
他想,他有些难过。
他想,我不会让他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