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县的冬日总是来得格外早。
晨起时,窗外已覆了一层薄雪,细碎的雪花仍簌簌地落着,将县衙的青瓦铺成一片素白。林黛玉披了件银狐毛斗篷,站在廊下呵气暖手,望着院中那株老梨树,枝丫上积了雪,沉甸甸地低垂着,像是随时要折断。
"夫人,外头冷,仔细着凉。"紫鹃捧了手炉过来,低声提醒。
黛玉接过手炉,指尖仍有些发僵,却只是摇头:"不碍事。"她顿了顿,又问,"老爷呢?"
"一早就去前衙了,说是今日有京里来的公文要处理。"
黛玉点点头,正欲回屋,忽听前院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她微微蹙眉,还未开口询问,便见一个小厮急匆匆跑来,脸上带着几分惊惶:"夫人!京里来了位大人,说是……说是镇国公府的二公子!"
黛玉心头一跳。
镇国公府的二公子——景山。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北静王谋逆一案,牵连甚广,朝中震动。北静王府满门抄斩,唯独王妃和幼子因与镇国公府有亲,得以免死,被贬回娘家。而镇国公府也因此受牵连,长子景魁连降三级,幼子景山更是直接被罢官。
可如今,景山竟来了梨花县?
"人在哪儿?"黛玉定了定神,问道。
"已在前厅了,老爷正陪着说话。"
黛玉略一沉吟,便道:"去备茶,我随后过去。"
前厅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贾宝玉坐在主位,神色复杂地看着对面的青年。那人一身素色锦袍,外罩墨蓝斗篷,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倦色,正是景山。
"景兄,这一路辛苦。"宝玉斟了杯热茶推过去,语气温和,却藏着一丝谨慎。
景山接过茶,指尖微凉,低声道:"多谢。"
他声音有些哑,像是长途跋涉所致,又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话。
厅内一时静默。
片刻后,景山抬眸,看向宝玉,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贾兄不必如此拘谨,我此来,并非兴师问罪。"
宝玉一怔,随即苦笑:"景兄说笑了。"
景山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盖着朱印的公文,递给宝玉:"皇上命我来此,给贾兄做师爷。"
宝玉接过公文,展开一看,果然是皇上的手谕,命景山暂居梨花县,协助贾宝玉处理政务。
他心中微震,抬眼看向景山:"景兄……"
景山神色平静,只淡淡道:"北静王府一案已结,我如今不过是戴罪之身,能得皇上开恩,已是万幸。"
宝玉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景兄能来,我自是欢迎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走了进来。
景山见状,立刻起身行礼:"林夫人。"
黛玉微微一笑,还了一礼:"景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她抬眸打量景山,见他虽神色平静,眼底却藏着几分郁色,显然这段时日的变故对他打击不小。
"景大人此来,可带了家眷?"黛玉温声问道。
景山摇头:"孑然一身,倒省了麻烦。"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黛玉心头一酸。
北静王府覆灭,镇国公府受牵连,景山从风光无限的官场新贵,一朝沦为戴罪之身,其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既如此,景大人便安心在此住下。"黛玉柔声道,"县衙虽简陋,却也清静,适合养心。"
景山看了她一眼,眼底似有波动,最终只是低声道:"多谢夫人。"
晚膳后,宝玉独自去了书房,景山也跟了过去。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的面容。
"景兄,皇上派你来,究竟是何意?"宝玉开门见山。
景山沉默片刻,才道:"贾兄是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
宝玉苦笑:"我虽猜到几分,却不敢妄断。"
景山抬眸,直视宝玉:"皇上信不过我,却又不想让我彻底废了,所以把我丢到你这儿,既算是监视,也算是……保护。"
宝玉一怔:"保护?"
景山点头,声音低沉:"北静王府一案,牵连太广,朝中想让我死的人不少。皇上若直接放我归乡,恐怕我活不过三个月。"
宝玉心头一震。
确实,北静王谋逆,虽已伏诛,但余党未清,景山作为镇国公府的公子,又曾与北静王府有亲,自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皇上将他派来梨花县,表面上是贬谪,实则是让他远离朝堂纷争,暂避风头。
"皇上……待景兄不薄。"宝玉轻叹。
景山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无笑意:"是啊,所以我该感恩戴德,对吗?"
宝玉一时无言。
景山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落雪,低声道:"贾兄,你知道吗?我大哥——景魁,如今在兵部做个闲职,每日战战兢兢,生怕再惹祸端;我父亲镇国公,称病不出,连府门都不敢迈出一步。"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而我的姑姑——北静王妃,带着幼子回到镇国公府,每日以泪洗面。"
宝玉沉默。
"皇上宽厚,留了他们性命,我该知足的。"景山自嘲一笑,"可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夜风透过窗缝吹进来,烛火摇曳,映得景山的侧脸忽明忽暗。
宝玉看着他,忽然道:"景兄,你恨吗?"
景山沉默良久,才缓缓摇头:"不恨。"
"为何?"
"因为我知道,皇上已经尽力了。"景山低声道,"北静王谋逆,罪证确凿,按律当诛九族。皇上能保下我姑姑和表弟,已是格外开恩。"
他转过身,看向宝玉,眼底竟有一丝释然:"更何况,我父亲说得对——这已经是保护我姑姑最好的方式了。"
次日清晨,雪停了。
景山换了一身素色长衫,去了县衙前堂,正式接手师爷一职。
贾宝玉将县中积压的卷宗一一交给他,景山翻阅片刻,便指出了几处疏漏,又提出了几条治理建议,条理清晰,一针见血。
宝玉惊讶于他的才干,笑道:"景兄果然大才,有你在,我这县令倒是轻松不少。"
景山摇头:"不过是些皮毛,贾兄过誉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头传来喧哗声,紧接着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大人!不好了!西街的粮铺老板和农户打起来了!"
宝玉皱眉:"怎么回事?"
"说是粮铺压价收粮,农户不肯卖,双方争执不下,险些动手!"
宝玉正要起身,景山却先一步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吧。"
宝玉一怔:"景兄?"
景山淡淡道:"既然做了师爷,总该做些实事。"
说罢,他径直往外走去。
宝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曾经的贵公子,似乎正在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方向。
然而,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仍在涌动。
当夜,景山在房中翻阅卷宗时,忽听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眸光一冷,手已按在了案下的短剑上。
"谁?"
窗外无人应答,只有一片寂静。
景山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
寒风灌入,院中空无一人,只有雪地上,留着一行浅浅的脚印,延伸至黑暗处。
景山盯着那脚印,眸色渐深。
他知道,有些人,并不想让他安稳地活下去。
晨光熹微,梨花县衙的后院里传来孩童清脆的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贾惠捧着《千字文》,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字一顿地念着。他今年快六岁了,生得眉目清秀,一双眼睛像极了黛玉,灵动有神。只是念书时总忍不住偷瞄窗外树梢上的麻雀,心思早已飞远。
"惠儿。"林黛玉轻轻叩了叩书案,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专心些。"
贾惠缩了缩脖子,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念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黛玉坐在一旁,手中绣着双胞胎的小衣,时不时抬眸看儿子一眼。她眉间含着淡淡的笑意,却又藏着一丝忧虑。
贾惠早该正式进学了。
若在京城,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早已请了名师开蒙,每日习字诵经,学习礼乐射御书数。可在这偏远的梨花县,莫说名师,连个正经的学堂都没有。县里的夫子自己都半懂不懂,如何能教得好孩子?
前些日子,贾政来信,提议将贾惠送回京城,由他亲自教导。可黛玉哪里舍得?双胞胎才几个月大,若此时将长子送走,孩子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爹娘有了弟弟妹妹,便不要他了?
"娘亲。"贾惠突然放下书,眨着眼睛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黛玉柔声道:"爹爹去前衙处理公务了,晚些便回。"
贾惠"哦"了一声,小脸上有些失落:"爹爹答应今天教我写大字的……"
黛玉正要安慰,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却见贾宝玉和景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爹爹!"贾惠眼睛一亮,跳下椅子就要扑过去。
宝玉笑着接住儿子,揉了揉他的发顶:"惠儿今日念书用功吗?"
贾惠用力点头:"念了《千字文》!"
"好孩子。"宝玉赞许地笑笑,转头对黛玉道,"今日县里无事,我便早些回来了。"
黛玉起身相迎,目光落在景山身上,微微颔首:"景大人。"
景山拱手还礼:"林夫人。"
贾惠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叔叔,见他眉目清朗,气度不凡,不由多看了几眼。
宝玉见状,笑着介绍:"惠儿,这是景叔叔,是爹爹的好友,也是咱们梨花县的新师爷。"
贾惠乖巧地行礼:"景叔叔好。"
景山看着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冷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小公子有礼了。"
晚膳后,宝玉邀景山到书房喝茶。
烛光下,景山翻阅着县里的账册,眉头微蹙:"贾兄,这梨花县的赋税,未免太单薄了些。"
宝玉苦笑:"穷乡僻壤,百姓勉强糊口,我实在不忍加重税负。"
景山点头:"民生艰难,确实不宜苛征。不过——"他指着账册上一处,"这里的河道修缮款项,似乎有些问题。"
宝玉凑近一看,顿时恍然:"难怪去年修了那么久,效果却不好。"
两人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景山眸光一凛,手已按在腰间佩剑上。
宝玉却笑着摇头:"无妨,定是惠儿。"
果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贾惠的小脑袋探了进来:"爹爹,我能进来吗?"
宝玉招手:"进来吧。"
贾惠抱着本《三字经》跑进来,眼巴巴地看着宝玉:"爹爹,您答应今天教我写大字的……"
宝玉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他歉然地看向景山,"景兄,不如改日再谈?"
景山正要起身告辞,目光却落在贾惠手中的书上,忽然道:"小公子在读《三字经》?"
贾惠点头:"娘亲教了我一些,但有些字我不认得。"
景山沉吟片刻,看向宝玉:"贾兄,若信得过我,不如让我来教小公子几日?"
宝玉一怔,随即喜道:"那再好不过!景兄才学过人,惠儿能得你指点,是他的福气。"
贾惠仰头看着景山,小声问:"景叔叔,您会讲'孟母三迁'的故事吗?"
景山微微一笑:"会。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孔融让梨'、'黄香温席'的故事。"
贾惠眼睛一亮,立刻蹭到景山身边:"那您能讲给我听吗?"
景山看了宝玉一眼,见对方含笑点头,便伸手揉了揉贾惠的发顶:"好。"
自此,景山每日除了处理公务,还会抽出一个时辰教导贾惠。
他教孩子的方式与旁人不同。
讲《论语》时,他会带贾惠去县衙后的菜园,指着新发的菜苗说:"'吾日三省吾身',就像这菜苗,每日都要检查是否生了虫,是否缺了水。"
教写字时,他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