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玉书接到那圣旨之后,脸上未露分毫情绪,只是一如往常一般端庄柔婉地福了福礼。身侧的百结非常有眼色地上前,往为首的大太监袖子里塞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大太监不动声色地一捏那荷包分量,脸上的褶子一下子舒展开来,顿时更加殷勤了些:
“恭喜公主!这可是天大的良机啊!”
燕玉书温柔一笑,轻声细语道:“多谢公公来递消息了,如今天寒地冻的……百结,给王公公和随行的侍卫们递碗热汤吧。”
百结“喏”了一声,向王公公行了行礼,态度好到无可指摘。
“公公,请和奴婢一同往偏殿去。”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偏殿去了,燕玉书则在廊下沉思着,似乎在想些什么。一直跟在她身侧的另一位婢女素客沉静抬头,低声道:
“殿下,方才已经把给随行的人都给了赏钱,王公公再额外给了些,您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燕玉书摇了摇头,扶了扶鬓边的玉簪——这簪子是上好的和玉与最好的工匠制作而成,若是在过去,怎么着也轮不到燕玉书戴,可温栖桐寥寥几句话,就为她赢得了这般恩宠与殊荣。
……那么,温栖桐想要什么呢?
她如此支持燕玉书,到底想要什么的结局呢?是想扳倒温家?还是想……让仁和帝死去?可仁和帝旁的不说,对温贵妃的好还是无可指摘的。
不……其实并不好。
燕玉书的脑子忽的清醒起来——她怎么能!也怎么可以为仁和帝开脱!
仁和帝看似温和仁德,但实则疑心极重,又极端在乎表面面子,背地里阴私手段不知用了多少。早些年……早些年温栖桐其实也没有那么得宠。
那个时候,崔皇后还活着,崔家依旧是蒸蒸日上的繁荣。燕玉书浑身堆金砌玉,发带上系着西域上贡来的,万金难求的流光纱发带,红艳艳的,瞧着就喜气洋洋。
她那个时候年岁尚小,被崔皇后抱在怀里,懵懵懂懂地看着凤座之下那俯首跪拜的妃嫔们。
而日后宠冠后宫的温栖桐,此刻也不过是一个刚入宫的,没有什么宠爱的小小才人。而在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拜高踩低的下人。
崔皇后是温和的,柔软的,也是端庄的,威严的。她同仁和帝总是一副相敬如宾的贤良模样,可面对这满后宫的莺莺燕燕,却总会露出一些温柔笑意。
“还是孩子呢。”
崔皇后那个时候逗弄着燕玉书,话语淡淡的,没有什么波动。
她同陛下成亲一十九年,枕边人是个什么德性,或许她比谁都要明白。可崔家的利益被绑在了这艘船上,可是崔家是保皇党,他们……他们都太天真,也太无知。
崔皇后被困在后宫里,对一切心有所感——或许崔家会覆灭在仁和帝手里,而一切挣扎都无用。
一个帝王想让你死的时候,哪怕再用力弥补,也不过是将沉之舟。
她对后宫那一切莺莺燕燕都没有任何波动,她们大部分都是年轻娇俏的少女,花一般的年纪,一无所知地绽放,也一无所知的在帝王荣宠里死去。
那个时候的温栖桐太不起眼了,也太柔顺了。柔顺到没有争夺的心思,柔顺到在一群娇蛮的小姑娘里,一下子入了崔皇后的眼。
“母后……为什么要去管温才人啊……她有什么特别的吗?”小小的燕玉书有些疑惑地问着,而崔皇后挑选着那一匹匹衣料,有些缥缈地说:
“也是个可怜人啊。”
“她父亲做出了那般事,生母惨死,自个儿又被困在了这后宫里……母后能帮衬对方几把,也就多帮衬一些。”
“说不定……来日,来日我们家玉娘,也需要对方的帮助呢?”
那时的燕玉书不明白崔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如今,在十年后,对方确实回报给了她一份礼物。而这份礼物……有些太过珍贵了。
“你还记得,温贵妃是怎么得宠的吗?”燕玉书压着嗓子,有些迷茫地问。
她这个时候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尚且还是一个柔弱的,无力的稚嫩孩童。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那么迷茫地问着素客。
“您忘了?十年前,温贵妃一舞倾城,在寒冬腊月的湖中舞台上,跳了一曲《婉梨曲》,自此入了陛下法眼。而后,这许多年未曾行差踏错,一步步走到了如今,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宠妃。”
……燕玉书从模糊的记忆里去寻找那个最初的温才人,却只记得对方那安静的性子和苍白的脸。纵使再美丽的脸,在那般的神情下,都显得寡淡无味了。
可如今的温栖桐,如今的温贵妃,一点都看不出旧日怯懦的影子,只风光无限,只绝代芳华。
燕玉书伸出手,接住了一片从天降落的雪花,喃喃道:
“母后,您总是能想到许久,您……总是对的。”
那雪花轻飘飘的,很快就消融在燕玉书的掌心。余下那些轻飘飘的小水滴往下坠,很快就被风干在了手掌的褶皱里。
一张帕子擦过满是水珠的手,月寻风拧干帕子,确认君如琢手心已然干净后,看着精神头好了不少的君如琢,感慨道:
“你看起来恢复的不错,过了云星节,也许就能同玉书离开了。”
君如琢感激地朝月寻风笑了起来,低着嗓音道:
“还得谢谢月侠客你,若不是你,如琢就要死在齐王府了。”
她朝月寻风垂下脑袋,语气坚定:
“将来月侠客如若需要帮助,只管来寻如琢,如琢定为月侠客你倾尽全力,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曾经君如琢的嗓音总是柔美婉转,因为无论是齐王亦或是梁尚岩都吃这一套。可如今她不必再去讨好什么人,可以尽情的只做自己,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诶诶诶,少说死这种不吉利的话。”月寻风捋了捋头发,随性道:“活下去就是好事,将来的日子会更好的,不要说这些了。”
她最近心情好的很,说话做事也更干脆利落,活泼得要命,仰望舒还说她最近怕不是得了什么多动的毛病,怎么一时半刻都坐不住。月寻风也不生气,笑了几声之后,就折了枝梅花回去了。
月寻风知道的,这枝梅花会摆在裴覆雪房中的案上,张扬美丽好一段时间,而后在它的香气消散之前,月寻风会带着第二枝梅花踏雪而至。
“怎么今日不见裴公子?”
君如琢喝着药,好奇地问道。
毕竟平日里月寻风和裴覆雪总是形影不离,可以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今日却没见裴覆雪的身影,倒让君如琢都好奇了起来。
“今日他与玉书有要事相商,兴许是关于你还有接下来要做的一些事情,其实,你也可以多多考虑一番这方面。”
月寻风说得隐晦,而君如琢却一下子懂得了她的弦外之音——在外人看来,燕玉书已是风光无限的公主,那么再往上走,该走哪一条道路呢?
“可这样……会非常非常辛苦……非常非常累。”
君如琢忍不住喃喃道,有些茫然地看着月寻风。
“比起累,比起辛苦……难道那些压迫,那些痛……那些血泪……不是更令人难以接受吗?”
月寻风看着迷茫的李玫,慢慢道:
“你出生富贵之家,可自小生死被拿捏在李尚书手里,你想要逃脱这一切,可无论是谁,只要拥有权力,就能轻而易举把你碾死。”
君如琢沉默着,慢慢的,她眼底亮起了光:
“我们需要的……是权力。”
是权力,我们需要权力。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无论有多么辛苦,在这条道路上,燕玉书不会后悔,也不能退缩。
她的身份本就尴尬,如今没有外敌来犯,加之仁和帝要与宗室角力,她这才小心翼翼走钢绳活着。要是哪一日,和亲的旨意一来,燕玉书就会第一个被推出去,成为那被牺牲的物品。
“哪怕在江湖上,也总有人说女子不该如何呢。”月寻风笑着,看了看她从不离身的刀,慢悠悠地说:
“然后……他们都死了,死在我的刀下。”
无论他们生前有多么张扬,多么瞧不起月寻风,最后却无一例外跪在她脚下求饶。可月寻风不在意地挥刀抽刀,鲜血满地,一切恩仇一刀断。
既然签了决斗的生死契,那么就要拿出十二万分的认真去对待,轻敌而后怕,死在别人刀下,不也是理所应当?
从不内耗的月寻风从不去过度思考这些,她的刀会告诉一切,她的刀会为她扫清一切。
“……我愿为公主殿下,效犬马之劳。”
君如琢的眼眸越来越亮,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被打碎,彻底拨云见雾。她起身,吃力朝皇宫方向顿首,铿锵有力抛下这么一句。
她愿意去见证这一切,愿意去见证那一日来临的盛况,愿意去成为梦的奠基石。
她愿意成为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