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光高悬,寒气冷冽,千百年来,都未曾改变。
日子这么如水一般流淌,一晃也快到了十二月底。家家户户都忙活起来,哪怕连宫中也不例外。
温贵妃此刻正卸下钗环,仔仔细细梳着自己那一头如云的秀发,乌鸦鸦的,像是檐上寒鸦的羽毛,无端给人几分凉意。
“云星节快到了吧?”
温贵妃拿着黄梨花木梳,像是想到什么,忽的开口。
“是呢,现下城中也已经安排起来,据说今年的灯十分独特,工部的人还添了不少小巧思呢!要是……”
红绡说到这,自觉失言,于是赶忙噤了声。
“要是能去城中看就好了?对吧?”
温栖桐懒懒接过了话头,神色却没有什么波澜,一张芙蓉面上,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清冷寒凉,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
“你若想看的话,云星节那日,我给你批个条子,你出门去吧,只千万记得要注意安全。”
她这么说着,放下了梳子,语气很温和的模样。
红绡却不语,只是替她卸去发上最后一根簪子,压低声音,轻声道:
“那……小姐你呢?”
她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大逆不道了一把,换回了旧日称呼,却再换不回旧日时光。可她终究还是不习惯那个称呼,就像无论过多少年,红绡依旧认为温栖桐只是她家小姐。
“我?”温栖桐轻轻拍了拍红绡的手,平和道:“我只能在在宫里。”
“如今朝堂之上闹得沸沸扬扬,陛下早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我自是得谨言慎行,做好陛下的解语花,温柔乡。”
温栖桐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波光潋滟,她微微笑了起来,轻声细语:
“说到底,再怎么尊贵,在外人看来,我也无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天下美人何其多,没了陛下的宠爱,我确实就……一无所有。”
可她何尝想走这么一条道路呢,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何须投身进这宫闱,何须把自己雕琢成一个完美的玉像,困自己在这金丝的牢笼。
“如若……如若姨娘在……”
红绡说出这话时,自己都恍惚了。
有多久没有提起那位了,有多久没有提起故人了?此刻提起,恍惚就像是过去百年了一样,又或者,就好像是上辈子一样的事了。
“娘若是在,她除了为我担心和垂泪,什么都无法做到。”
温栖桐说完这话,扭头看向沙漏,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让红绡吩咐侍女们去把小厨房里一直细细温着的杏仁酪端出来,再配上一些好克化的小食,一齐送来。
做完这些,她才闲闲挑选着今日要用的头油,手轻轻指了指兰花那瓶,红绡就赶忙拿来,再替温栖桐篦一篦头。
清淡的香气缓缓缭绕,温栖桐看着那小小的琉璃瓶,语气有些飘忽地开口:
“……我小的时候,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要是我们也能过上这样好的日子,日日穿金戴银,不再被磋磨,该有多好。”
温栖桐笑着,喃喃道:
“云星节,那想必是很热闹的节日吧。谁能想到呢,以前没有见过,日后也再不得见了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带笑,可红绡却从中听出了深重的悲哀。
红绡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未吐露,一道嘹亮刺耳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皇上驾到——”
她于是默默垂头,将一切话语都咽了下去。往旁边默默一站,只做一尊石雕像。
温贵妃脸上瞬间带起了温柔清丽的笑来,她美眸盈盈,裹挟着香风扑到仁和帝怀里,略略行了个礼后,温声细语道:
“陛下可算来了……露娘先前让人备下了杏仁酪和各色小食,陛下可要来些?”
仁和帝烦躁地点了点头,温贵妃心念一转,无声无息止了话头,笑语盈盈地替人按起头来。她的力道轻柔适中,不知不觉间,仁和帝就渐渐舒展开了眉头,哑着嗓音道:
“还是露娘这清净。”
温贵妃一笑,却并不接话,而是款款起身,依偎在了仁和帝怀中,嗔怒道:
“方才陛下那脸色,真是把露娘吓了一跳。”她把仁和帝的手牵住,继续说了下去:
“气大伤身,陛下龙体何等金贵,怎能与那等子人置气,伤了自个儿身体呢?”
她的话语温柔婉转,仁和帝这下是彻底没了脾气,一手揽着温贵妃,一手轻轻拍着她的手,叹息道:
“有露娘,是我之幸。”
温贵妃脸上的笑容依旧美丽,她低下头,如云鬓发遮住了她脸上情绪,只听得见她娇柔的,如同黄莺般的回应:
“能遇见陛下,才是露娘的幸运。”
仁和帝“哈哈”一笑,主动开口道:
“朕方才去了静妃那,一张口就是要替自家哥哥讨个公道,没来由哭的朕心烦。”
静妃,就是飞锦卫指挥使梁尚岩的妹妹,自小被哥哥宠着,生得玉容花貌,灿若桃李,是个刁蛮娇俏的主儿。
仁和帝先前很吃静妃娇蛮这一套,觉得对方率真自在,很令他舒心,故而把她的位分一提再提,风光无限也不过如此。
温贵妃见过那小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鲜嫩的能掐出水儿来的脸,甚至还带着一丝稚气。
还是个孩子呢。
温贵妃这么想着,以至于对方对她口出狂言,颇有些骄纵无礼的时候,她也没有任何波动,依旧是如水一般的柔和模样,轻而易举把对方打发了回去。
静妃还太年轻了,不明白所谓恩宠不过再浅薄无比的笑话。温贵妃见过无数人虚假的甜言蜜语,冷心冷情,反而活出了一点子为人处事的道理。
不要相信皇帝的话语,不要相信自己的宠爱会永远长盛不衰。
人本来就是易变的,更何况皇帝呢。
“静妃毕竟年岁尚小,家里又只有那么一个亲人,难免伤心得糊涂了,”温贵妃轻声细语地说着,依偎在仁和帝怀里,曼声道:
“不过陛下近些日子来也实属辛苦,露娘不懂那些,但陛下可千万得保重龙体,切莫伤到自身,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她接过宫女端来的杏仁酪,略略起身,一勺一勺喂给了仁和帝。仁和帝瞧着温贵妃这般模样,再大的火儿也熄了下去,打趣道:
“露娘性子好,大度又不计较,朕记得静妃前些日子还同你闹了一通,现下你却替她说起话来了。”
温贵妃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旋即把那碗杏仁酪放回瑶盘内,睃了一眼仁和帝,佯装气道:
“陛下心烦,露娘哪还能不顾陛下,做一些撒娇蛮缠,拈酸吃醋的痴态来。结果陛下倒不领露娘这份情儿……既如此,那这杏仁酪,陛下也莫食了才好。”
她说完这话,就起身要走,仁和帝赶忙把人揽回怀里,一叠声道:
“哎哎哎,是朕错了,是朕失言。”
他看着温贵妃的脸,叹息般道:
“若是朝中人都能像露娘这般,为朕着想就好了。”
温贵妃眼眸中波光盈盈,她软了声音,柔声劝导道:“露娘可不懂什么朝中事,只知道那群人似乎又惹陛下心烦了?近些日子来,陛下都不大高兴的模样。”
仁和帝叹了口气,有些愠怒:
“还不是那齐王……仗着辈分高,就与朕闹了起来!朕能有什么法子,梁尚岩那家伙不明不白死在齐王府!他还想不担责,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齐王府……飞锦卫……
温贵妃心下思绪转动,片刻后替仁和帝顺了顺气,方才开口:
“身为陛下长辈……却不肯替陛下分忧……反而让陛下为难,实属过分。”
仁和帝被这么一安慰,话匣子不由自主就打开了,怒道:
“这老家伙,还说朕没有资格指摘他,说朕这么多年都无所出,不如先把储位选好了,再来治他的嘴也不迟!”
“哪有这样的话!”
这下就适合温贵妃开口了,她不再言语,慢慢替仁和帝顺了气,才状似无意般道:
“他那说的什么胡话……不是还有静和公主吗,那也是陛下实打实的血脉,齐王叔这说的什么胡话……莫不是年纪大了?”
她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仁和帝眸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而后,他轻轻拍了拍温贵妃的手,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道:
“露娘说的是,静和毕竟也是朕的孩子……这次云星节有些琐事,不若也叫她去看看,也好过整日贪玩。”
温贵妃勾起一抹笑,打趣道:
“陛下说笑了。宫内宫外谁不知静和公主温柔婉约,淑静端庄,不堕皇家之名,说不愧是陛下,教养出的女儿也如此出色,怎么能说是贪玩呢?”
仁和帝被夸的飘飘然,笑着回道:“也对,静和那丫头向来乖巧,从不给朕惹事。”他想了想,又道:
“明日朕就叫她去看看云星节布置现场,好早日上手,免得出了差错。”
“陛下圣明。”温贵妃这么说着,被仁和帝揽进怀里。
仁和帝感叹道:“露娘可真是朕的解语花啊!”
温贵妃轻轻笑着,可脸上的神情却不大能被人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