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佘粤到底是被留下来,补了前一天专给她留的鲅鱼水饺才回去。
从甄家出来到主路的那段夜路,是佘粤独自走过去的,凛冽的夜里,佘粤回绝了韬玉的热切和担心。
老街道装的还是年久失修的路灯,独身一人,昏黄的灯光,她却一点都不怕。很小的时候,溽热的夏夜,佘意慈总是会带着她在这条道路上散步,等甄臻回家。
她永远记得,路灯下的佘意慈笑的有多么温柔,光影在她头顶上晕出一个圈,笑起来两个小小的梨涡,“怕什么,警察护着我们呢。”
但她也同样记得,她当年抱着佘意慈的骨灰走这段路,有多么心恸。有多么美好,就有多么绝望。当年佘粤执意要看的事故现场,她当时站在临街口,才明白什么是“车毁人亡”。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的短距离出行一直靠打车的原因。不是她不会开车,是她不敢。
当时韬玉问她,难道别人开的车就一定安全?佘粤怎么没考虑过这一点,可自诩理智的人,偏偏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爱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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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粤推开咖啡馆玻璃门时,雪已经下得紧了。她下意识拢了拢大衣领口,羊毛混纺的衣料蹭过下巴,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痒。这件黑色大衣是五年前在巴黎玛黑区买的,当时店员再三强调这是最后一件样品,领口内衬有道不起眼的划痕。此刻那道银色划痕正硌着她的锁骨,像道未愈的旧伤。
"女士需要叫车吗?"侍者追出来问。
她摇头,余光瞥见玻璃倒影里自己模糊的轮廓。黑色大衣裹着高挑身形,像截燃尽的沉香木,唯有耳垂上一点红豆耳钉亮得扎眼。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她总戴着,像种无言的抵抗。
大衣口袋突然震动起来。韬玉的第七通电话。
"谈崩了。"她接通直接道,呵出的白雾模糊了手机屏幕,"对方态度很明确,项链不卖。"
电话那头传来医院特有的嘈杂背景音。韬玉的嗓音像是被消毒水泡发了,虚浮地漂在电流里:"廖先生怎么说?"
"他说那是傅诺先生的念想。"佘粤用鞋尖碾着台阶上的积雪,想起廖凡说起"初恋遗物"时眼角细纹里藏着的苦笑。咖啡厅暖气太足,此刻她后颈还黏着层薄汗,被寒风一激,凉津津地往脊椎里钻。
韬玉突然压低声音:"其实买家是周映实..."
"周氏那个二世祖?"佘粤差点笑出声。下午搜索时满屏的绯闻照片闪过脑海,最醒目的一张里,周家小公子正把香槟浇在超跑引擎盖上,笑得像个没长齐牙的孩子。
大衣内袋忽然硌到肋骨。她摸出那盒伦敦黑寿百年,深蓝烟盒上烫金字母在雪光里微微发亮。这不是她的东西。
"阿粤?"韬玉在电话那头唤她。
"晚点再说。"她匆匆挂断,指腹摩挲着烟盒边缘。这触感让她想起大学时帮教授整理古籍,那些羊皮纸书脊也是这般,光滑里藏着细微的颗粒感。
身后咖啡馆的暖光透过玻璃,在她脚边投下一方昏黄的格子。佘粤突然意识到,此刻某个陌生人的大衣正穿在自己身上。这个认知让她耳后发起烫来,仿佛无意间闯入了别人的私密空间。
雪下得更密了。她转身推门回去,铃铛撞在玻璃上,清脆得像声诘问。
宋拂站在窗前,指尖的烟已经燃到尽头。楼下女人正低头查看烟盒,雪花落在她发顶,像撒了把碎盐。他看得太专注,直到烟灰烫到手指才回神。
"查到了?"他碾灭烟头。
助理于奉递上平板:"佘粤,27岁,自由译者。父亲余程,十年前车祸身亡。母亲佘意慈是法语系教授,六年前病逝。"屏幕上是张证件照,照片里的女人直视镜头,眼神清凌凌的,像冬日的西湖水。
"她和周家怎么扯上关系的?"
"中间人是她表姐甄韬玉,周映实新聘的翻译。"于奉滑动屏幕,调出份病历,"甄母肝癌晚期,在仁和医院住院。"
宋拂目光停在"肝癌晚期"四个字上。窗外传来铃铛声响,他看见佘粤折返咖啡馆,黑色大衣下摆扫过门框,像片倔强的鸦羽。
"要截下周家这条线吗?"于奉问。
"不急。"宋拂解开袖扣,"先看看这位佘小姐值多少筹码。"
他想起半小时前那场谈判。女人在听到"初恋遗物"时睫毛轻颤的模样,像台精密仪器突然跳出的误差值。最优秀的猎手都懂得,破绽往往藏在最完美的表演里。
侍者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件黑色大衣:"那位女士回来换衣服了。"
宋拂接过自己的大衣,领口内衬的"SIN CITY"绣线有些发皱。他忽然笑了,从抽屉取出张烫金请柬递给于奉:"把明天的拍卖会请柬送她一份。"
"用什么理由?"
"就说...…"宋拂抚平大衣褶皱,上面还留着股若有似无的苦橙香,"感谢她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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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粤在翻译到第七页时发现了问题。
法文合同里藏着行极小字体的附加条款,将"珍珠项链"定义为"包含二十八颗南洋珠的文物",而非拍卖目录写的"二十七颗"。她反复核对了三遍,指节无意识敲着桌面,敲出一段莫尔斯电码般的节奏。
雨点突然砸在窗玻璃上。春夜的暴雨来得急,转眼就淹没了街道。咖啡馆里只剩她一个客人,服务员开始收拾隔壁桌的杯碟,瓷器的碰撞声像某种暗号。
手机屏幕亮起,是廖凡的短信:傅先生同意见面,明晚八点华贸酒店。
她正要回复,余光瞥见窗外雨中站着个人。黑色伞面稍稍抬起,露出宋拂的脸。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银花。
"伞不错。"佘粤在他推门进来时说。
宋拂收伞的动作顿了顿。水珠滚落在柚木地板上,很快洇成深色圆点。"物归原主。"他指着她放在椅边的拐杖伞,袖口露出截黑色表带,表盘是少见的青瓷色。
佘粤合上电脑:"宋先生对珍珠也有研究?"
"不及佘小姐对合同的敏锐。"宋拂在她对面坐下,服务生立刻送来杯黑咖啡。他没加糖,只轻轻搅了搅,银匙碰在骨瓷杯上,叮的一声。
雨声忽然变大。佘粤想起韬玉下午的哭诉,医院下了第三次病危通知。她看着咖啡杯里晃动的倒影,突然说:"我需要那串项链。"
"为什么?"
"里面有颗珠子是我父亲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直白,像把没开刃的刀。
宋拂的搅拌匙停在杯沿。他抬头时,头顶的射灯正好照进眼睛,虹膜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褐色。"你知道傅诺为什么坚持不卖吗?"
"因为是他初恋的遗物。"
"因为那颗多出来的珠子。"宋拂推过手机,屏幕上是项链特写,"第二十八颗是后来镶的,刻着组数字。"
放大图片能看到极小的"0715"。佘粤的生日。
她喉咙发紧,父亲车祸那天,口袋里确实少了颗袖扣。
雨声中,宋拂的声音很轻:"明天陪我演场戏,项链和你父亲的秘密,都归你。"
"代价呢?"
"你的翻译才能。"他指尖在合同某处点了点,"和偶尔的诚实。"
佘粤望向窗外。雨幕里城市的灯光晕染开来,像幅被水洗过的油画。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张照片,背面写着"他们给的价码,买不起真相"。
"成交。"她伸手去拿咖啡杯,故意碰到宋拂的手指。触感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这是她今天第一次主动试探。
宋拂任由她碰着,忽然笑了:"下次想试探体温,可以直接问。"
故意曲解她。
他手腕一翻,准确扣住她的脉搏,随之笑了,"36.7度,有点紧张?"
佘粤波澜不惊地抽回手:“宋先生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