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粤只是推开了门,还没等她开口,里头的人就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好像很容易替自己找心理依附,佘粤甚至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因着她此刻对这个顽劣至极的人的信任。
怎么了?他低头问她。
你这里有电脑吗?
宋拂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但是看着她认真的神态,拨了个号码。
“送一台笔记本电脑过来。”
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他收起电话的那一刻,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你为何一定要我留下来?她只当汪小姐随口一言的话,在他这里,却委实当真。
死脑筋,汪小姐的玩笑,他难道看不出来么?
宋拂一手抄在口袋里面,问她,就为这个?
佘粤以为他温怒,为着这点小事劳烦到他。她坦坦荡荡的语气,道歉:“不好意思打扰到宋先生。”甚至有点挑衅的口气在里面。
宋拂舔了下后槽牙别过头笑,她总能用最谦逊温顺的姿态说出最恼人的话,这是她的本事。
他被她的表面谦逊噎住,索性不接她的话,也不急着推门折回去。反倒唠家常的口吻看向她,饭菜还可口么?
佘粤还是客气地道谢,咬定注意要一口噎死他。
宋拂看着眼前亮出爪牙的某人,目光轻柔。
眼前的人突然静下来,倒看得佘粤发毛。阴晴不定的人,她终于看不懂了。她索性不理会,转身就要离开。
将将后腿了一步,小臂被一股力道紧紧地锁住,身后兀地一道惊呼,电光火石间佘粤低头,凉意自腕部蔓延开去,视线里,某人的白色袖口被红色液体浇个湿透。
侍者推着开了封的红酒经过,不料原本安安稳稳站着的人突然回转身子,正正好好,一瓶新开的红酒浇在了地上、衣上。
皆是惊魂未定,侍者忙不迭声道歉。
佘粤也瞠目,包厢里暖气开的很足,她腿了外套,里头是一件姜色的里衬,简单地挽到臂弯间,所以宋拂伸手批扽她的力道才会那么清晰,连同带冰的红酒浇到臂上的触感。
但到底是没浇到衣服上,洗洗就罢了。
但见义勇为的人就没她幸运了,手指连同腕部的袖口浇得透湿,红酒正顺着他手指的骨节缓缓滴下,红色液体白色衬底,看上去触目惊心。
偏偏狼狈的人不在意的模样,眼神淡淡的,看向佘粤,那意思好像,多有冒犯了,佘小姐。
佘粤道谢,别开了眼。
侍者忙去拿新的衬衣,迎面姚誉捧着电脑风风火火走过来,一副关切的语气,他不知前因后果,看着他家小宋总一手的红液,他只当他受伤了。疑惑着,难不成真和孔家那地皮蛇抡起来了?
宋拂鄙视地看着他,你长长眼好不好?
还是这副臭德行,姚誉放心了,受伤的人不会这么云淡风轻。他吸吸鼻子,原来空气中弥漫的是这股酒香味。
某人示意姚誉把电脑给佘粤。
姚誉这才正眼去看面前的女人。有一瞬间挪不开眼,目光微动,姚誉小心地把电脑给佘粤,随即去瞥他家小宋总。刚刚从外面碰到司机进来用餐,打招呼的间隙他好事地去问,实在反常,这种场合,宋拂往前从没带过女人。
跟着宋总来的那位怎么没见过?听这么问司机忽然笑了,“恐怕以后要常见咯!”
姚誉一时没懂,丈二的和尚。
眼下他瞥了一眼宋拂的不温不愠神色,突然了悟。
不温不愠,不冷淡却也不拒绝,这足以证明问题。
宋拂摆摆手,袖口处沾了污秽,稠浓又冰凉,柒得他腕部痒痒的。他拿起脚朝洗手间走去。不回头地对身后的人:“叫他们把衣服送到这边。”
*
水流淙淙,透明的液体卷过袖口,湿润了,将红酒稀释,一抹红色随水流顺着青色的血管往下流,倏忽不见。
宋拂抬起头,甩甩手,身后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宋先生在里面吗?”
侍者。捧着托盘里的衣服站在门口。她难为情地开口,我们这边没有合适您尺寸的白衬衣了,黑色的——”
“谢谢。”宋拂这时候表现出他的绅士风度。
侍者立马诚惶诚恐,本该她道歉的。没想到对方不追究,突然道:“刚刚那瓶酒什么年份的?”
某人跳跃性思维,门外的人呆住了,随即才反应过来,照实答道:“九八年。”
宋拂随手摸到软巾揩着手,他往前数了几个年份,那是他知道的,这几个年份的酒还没被买走。然后他敲定一个,报给侍者,“你取了这瓶去给刚刚那瓶酒的卖家送过去。”
侍者一愣,反应过来了,面前人报的这个年份的酒估价比九八年那瓶更贵,只是她也面露难色。两个年份,差了不止一个零,人家卖家愿不愿意买单还不好说。
宋拂还没来得及说到的那一点都被她想到了,宋拂一笑,看穿似的:“也记在我账上。要问起,就说会所赠送或者……”他佯装思考,看着对方,忽然一句:“总之你比我会编理由,对吗?”
话说到最后有点轻浮,偏偏他又是一副认真到不得了的神情,她到底也是个女人,立马飞红了脸。
“明白了,宋先生。”
*
这头宋拂暂时离场,里间的孔易元闷闷地灌着酒,暗自不爽。怎么什么好彩头好运气都让姓宋的占了,皮囊、家世。自古以来,要讲男人的故事大多都沾点女.色和黄金,再曲折点,便成了传奇,更遑论宋拂,他还添了一项,容貌举止。
他孔家这些年来跟在宋家后面得了不少利处,外头不知情者看上去是最密切的利益结合体,但是里头人清楚明白,孔家始终低宋家一个台阶。说是爬山虎再形象不过。
想着,更气不过,孔易元用酒去浇他的块垒。
酒到胃里,火辣辣的爽快。正要发几句牢骚,门从外面推开了。
宋拂捻着一杯茶盏,斜斜地靠在门板上,看着酒桌上回过头来的人,微一举杯致意,“孔总好酒量。”
这句孔总叫的孔易元发汗。
宋拂从门边往他的座位走,孔易元目光追随,敏锐地注意到宋拂身上原先衬衫换掉了。领口的扣子松着,袖扣也掉了,此刻漫不经心呷茶的人,一副落拓又随性的姿态。
这副模样,在孔易元看来不言而喻,一男一女还能做些什么?孔易元乌鸦落在猪身上,他心里鄙视,饶是你宋公子再怎么斯文风度,碰到女人照样马脚尽出,左不过衣冠禽兽一个。酒桌上出去的间隙也不放过。
孔易元和周映实有一点上是相像的,或者说,在这一点上时间所有男人都是一样的。孔易元也是万花丛中过的人,混迹之中插科打诨是断不了的。眼下喝了酒发了汗,嘴上更是没边,当着两个公证人的面:“宋总真是好福气。”
宋拂听出弦外之音,他早知道孔易元的难缠秉性,但他远没有无聊到在酒桌上拿这种话题调侃,更何况子虚乌有。面无表情的人压着茶杯口,越过孔易元直接和法务代理人沟通。“闲言少叙,开始吧。”
没压到到某人的孔易元愣了,比反驳更惹人的永远是全然漠视,他梗着脖子,翻书般翻脸,“宋拂你当真丁点儿旧情面不顾?!”
被点到的人波澜不惊,转头把电脑屏幕转给急头白脸的人,“孔总要亲自过目?”真正的既得利益者,从不屑观点之争。他自顾自,对于孔易元的质问置之不理。
宋拂对他的言语无动于衷,这比对方驳口更让生怒。这不比少年人电子游戏的输赢,后头关涉的是孔家一大家子的面子、里子,既然他孔易元今日坐在这里,那他就要争一争。
嘘唏的是,假使孔家真的明明白白摊开看,也全无胜算,孔家瞒着宋家做的那些事,经不起大白天下。
孔易元劈手夺了电脑,酒疯子上头的姿态:“宋家原来净做这些背信弃义的事?”
听言,宋拂忽而勾了下嘴角,眼底却全无笑意,“背信弃义?”他把手里的茶盏不轻不重地放下,一字一句道,“我就当是你检讨你们孔家。”
当他不知道孔家做的那些龌蹉事吗?
远的大大小小不说,去年开春宋家与越南的合作就是孔家从中作梗搅黄的。还有借宋家的名头干的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与缅甸方的弯弯绕绕,这些都暂且不提。
“原来从别人身上得不到利好就叫‘背信弃义’,这就是你们的定义么?”宋拂轻蔑一笑,倾身道。
“还有,回去问问你们家老爷子,八七年那场商业危机,你们孔家是怎么做的?太久远记不得了是嘛?”宋拂声音不高不低,接着加码。
有福同享,有难则逃,这就是孔家定义的“背信弃义”。
几句话说得气势汹汹的人即刻哑了火,宋拂笑笑,伸手捞过电脑,把屏幕重新朝向偃鼓息旗的某人,“小孔总还是好好核对一下款目?”
孔易元被煞了气焰,心里明白没有什么筹码能改变宋拂的决定,索性破罐子破摔,皮笑肉不笑:“与你来往的这些红颜知已,汪家都知道么?”
他口中的“红颜知己”不言而明,全然是赤.裸.裸的挑衅。
宋拂原本自然站起身,此刻居高临下,淡淡地乜着孔易元,这时候全身的傲慢都出来了,反问道:“你在缅甸做的那些‘生意’,孔距明都知道吗?”
宋拂轻飘飘地点到孔父的名讳,孔易元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裂痕。孔父都不知道的秘账,就这样被宋拂云淡风轻地掀了个面儿。他拿不断加码将孔易元虚张声势的面孔砸的粉碎。
宋拂捏着他的茶杯抬脚就往外走。落门的那一刻身后骂声起,宋拂转了一下手里的茶盏,勾唇笑了。
*
赶在下午五点一刻之前,佘粤终于把稿件给虞妙回复了过去。那头果然立即回复她,假意的佯怒和宽恕,要佘粤千万不要再有下一次。工作事宜交接完毕,虞妙最后加了一句:
节日快乐。
佘粤一愣神,和韬玉那条消息对上,哦对,小年了。
她看了一眼此刻时间,懊悔极了,她给韬玉回信息,不去了。
她望了眼窗外渐暗的日光,去不了了。
正回想着,突兀地一声闷响,门板划过地毯开了。室内没及开灯,门外的光影也昏暗,男人的身影杳杳漠漠,不知哪里投过来的一道光影恰好落到他肩上,金粉洒下似的。
佘粤回过头,眼底有一瞬间摇晃了。
宋拂视线里,薄薄的暮色笼在女人身上,隔着竹影,转身的一瞬满身的寂落。
于是他神使鬼差出声,问她,可以开灯吗?
佘粤适时闭上了眼。
宋拂抬手去掀开关,一瞬间,隐在暗里的两人如同一齐淋了雪。
宋拂先去抱歉,让她等了太久。
看够了黄昏,佘粤也觉得有心无力,觉得一切计较都已然毫无意义。她摇头,却瞥到宋拂手里的吃食。
惊了一跳,多少年不见的东西。
宋拂手中的托盘里,青绿色的圆团子一个挨一个,釉了漆面似的一层薄光,色泽清亮得像晨曦下的琉璃瓦。
佘粤下意识脱口:“怎么会有这个?”
言下立马暴露了她的心迹,宋拂意会到却不深究,倾身放到桌面上,“尝尝。”
佘粤的注意力全被盘里的廿四团勾住了,感情上头很容易失去理性分析,她时下毫无疑惑,一面之缘的两人,宋拂的口吻却熟稔到像与她结识了数十年。
佘粤坐到沙发上,仰头问某人:“是因为小年夜?”
吃廿四团是江南许多地方过年的风俗。也是最常见的祭品,小年夜这天,不吃是不行的。每每吃廿四团,她会被爸爸抱着,一个一个往嘴里喂。佘女士在旁边会佯装嫉妒,你就惯着你女儿罢,怎么不来喂喂我。粤适会笑着,你也回到五岁我就喂你,说着一只手去勾女儿的小脸。那时南方的冬天窗外湿冷,可是屋内其乐融融。
自跟着佘意慈来到北方,她嫁到甄家,再无廿四团这一说,北方小年夜自有习俗,学会了吃饺子,团子的滋味倒是渐忘了。
如今,宋拂不知道哪里搞来这么一盘,佘粤不好当面流露出她内心深处的那片乡愁。
“会所送的。”他又不着痕迹地找补,“今天人人都有。”
“人人都有廿四团?”
宋拂被她的机敏绕住,反笑了,喉结上下涌动,“有饺子、米饼和年糕。”
“你要吗?”他故意曲解她。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