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霍湛英已经留在苏州小住了半月有余,蜜魄与无名跟着她,罕见地过了一段清闲的日子。
这日,天气尚好,雨后的水汽散去,空气中尽是青草与桂花的清香。
霍湛英与流觞一起同坐在书房中,书案上堆着成山的账册,二人沉默间,默契的将账册上的内容一一记载检录,屋内只余书页摩挲的声响。
“砰——”流觞重重的合上最后一本账册,如释重负的活动了下自己的肩膀,感叹道:“终于解决了,果然,想要为楼中节省资金是个大难题啊。”
霍湛英闻言看了她一眼,含着笑将账册摊开,嘴里说着: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楼内用钱的地方一直都很多,若只是钱的问题倒还好,像是马匹和武器锻造,这些没有拿到许可,擅自调取可是大问题。”
“况且就算有了马匹,我们也没有合适的练马场,时间久了,马儿也都会废了。”
听她这般说,流觞倒是不解的问道:“那楼主,秋猎不是快开始了吗?我们为何不能在秋猎结束后,将哪里作为我们的练马场呢?”
大周的练马场主要集中在洛阳和长安两地,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长安城内练马场,只因那里不仅是练马场,还是皇家驯马、打马球的重要场所,也是禁军训练骑兵的地方。
“长安啊……”霍湛英无意识的低吟出声,似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笑起来,只是眼底没有半分笑意:“那里可是有个难缠地人呢。”
流觞先是疑惑不解,忽地又想起了缘故,她惊讶的捂住嘴:“是礼王?”
“自从……那种事发生之后,莫非他还不曾死心?”
那件丑事,即使流觞常年待在苏州也听说过,当初可是成了满城的笑料,堂堂皇子,竟然在那种场合与男人行苟且之事。
贵族间民风开放,养小倌早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在皇家马球场上行事,多少还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霍湛英没有否认,只是同她说起另外一件事:
“前几日太后娘娘的丧仪,只有礼王没有到场,作为太后的亲子,这番行事可是不同寻常。”
“听开封传来的消息,只说是礼王在训马时听闻太后崩逝的噩耗,不留神被马儿伤到了腿,待在王府礼养伤,没法前往开封服丧。”
流觞觉得这份说辞还算合情合理,这样的说法,满朝文武应当都能接受,不然礼王可能免不了被人戳脊梁骨。
“属下以为,这只是礼王的借口,毕竟秋猎将至,到时皇上会摆驾去往长安,这礼王若是贼心不死,必定会在秋猎上动手脚。”
霍湛英向她投去赞同的目光,伸手将账册交给一位无面者扮作的侍女,看着她们离开,靠在案边,悠悠道:
“我要是他,我也会这么干,机会千载难逢,在他没有继承人的时候动手最为稳妥,只是秋猎动手还是稍微心急了些。”
“就算动手,也应当选个和自己没有直接关联的地方,在自己的封地上动手,还是太过点眼了。”
流觞听着她不断冒出些弑君夺位的点子,心下也觉得惶恐,赶紧出言劝阻:“楼主,少说些吧,我们不是真要弑君呀。”
霍湛英不由得大笑起来,看着流觞紧张的模样好似非常有趣,随口道:
“安心吧,我不会真的做那种事的,无需担忧。”
流觞不觉有几分无可奈何,看着霍湛英这幅难得的样子,唏嘘道:“楼主真的不一样了呢,和五年前很不同。”
“哦?”霍湛英似是认为这个说法很稀奇,笑着追问道:“那在你眼中,我五年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听她这么问,流觞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小心斟酌着自己的用词:
“五年前,妾身初见楼主的时候,楼主虽然还是一名少女,但是那时的楼主……怎么说呢……”
她的眼眸忽地一亮,终于想到该如何说:
“那时的楼主,看起来没有那么开朗,好似经受了什么挫折一般,楼主将自己所有的心绪都放在了一件事上,除此之外无论什么,只要与计划无关,楼主都不会施舍一个眼神。”
霍湛英听罢,思绪好似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记起了自己前几年的日子。
是啊,那时的她好似是这样的,总是沉默,不喜欢社交,或者说,不喜欢计划以外的社交。
“那现在呢?”
“现在,楼主虽然还是只将心绪放在一件事上,但是不像以前一般对其他事施以冷漠,而是开始接受了,换作以前,楼主绝对不会和属下说笑地。”
两个人一同斜坐在一张梨木镌花贵妃榻上,霍湛英扬眉浅笑,看着她对面的流觞,流觞虽然依旧美貌,但岁月终究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于是她轻声道:
“你也是,与五年前不同了。”
那个满脸淤青、头发凌乱,总是愁眉苦脸的女人不见了。
流觞听后喟叹道:“这还是多亏了楼主,我才能从那人手中逃出生天。”
“你要谢的不是我,你知道的,你要谢的应该是哑叔。”
她侧着头,看着流觞忽然黯淡下的双眼:“你还没有放弃吗?”
流觞沉默着,无数种情绪在她眼眸中翻涌,有悲伤、有愤怒、亦有愉悦。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放下了。
她的声音很小,甚至还有一些颤抖,但还是坚定的说出来了:
“不知道呢。”
“但是,我能够成为‘流觞’,这件事我从未后悔,至于男女之事……”
流觞忽地自嘲的笑了:“那年,我确实爱着他,现在,或许也未曾改变。”
“但是,我也知道,我不会离开明珠商会,不会离开无面楼,这里我能成为‘流觞’,一个八面玲珑的女老板。”
“而不是‘伍娘’,一个可怜女子。”
蓦然,霍湛英忽地伸出手,勾着她的下巴使她转向她。
霍湛英地眼眸中,是坚石般的坚定与决绝,她一字一句告诫道:
“你,就是你。”
“无论是‘流觞’亦或是‘伍娘’,建立起明珠商会的是你,以经商头脑加入月部的人是你,短短几年间以一己之力维持着苏州分舵的也是你,和你的姓名无关。”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没有人可以否定你,就算是我也不行。”
说罢,她松开手,流觞眼中的惊异还未退去,她正还欲说些什么,可下一秒,却有一伙人急忙忙的闯了进来。
是几个玄衣无面者,他们一走进室内,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霎时间扑面而来,惊的二人赶忙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霍湛英蹙起眉,肃声道。
只见前头的两个无面者散开,露出身后一位正被人架着的女性无面者。
女人看着四肢乏力,她那张银面之下不断渗出鲜血,看着十分凄厉。
几个人赶紧将她放置在贵妃榻上,蜜魄在这时也及时带着无名来了。
“快快快、让开!别围着她!”
蜜魄从人群里艰难的挤出来,凑到榻前检查女人的伤势。
在霍湛英的示意下,带她来的无面者开始解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拜见楼主,属下等是苏州分舵水部成员,那位女子是花部成员,我们本是合作,在一位目标身边潜伏,但是昨夜……”
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流觞见状直接怒骂:“在楼主面前还遮遮掩掩的,说啊!”
“是!她本来扮作酒楼的歌女,可目标昨夜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竟对她出了手,分舵内的医师无计可施,听闻这里有一位月部医师,故而来此求助。”
他话音刚落,蜜魄便伸手揭下了女子的面具,下一秒,她便瘫坐在了地上,面具“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霍湛英转身望去,发现了骇人的一幕,只见女子的脸上竟然布满了划痕,划痕深可见骨,翻开的皮肉让她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哪怕只是稍微变化也会牵动伤口,流出鲜血。
这一幕实在太过残忍,就连无面楼内部,也甚少这样折磨人,在座的众人震惊之余,也生出翻天的怒意。
蜜魄仅失神了几秒,顷刻间便做出了反应,她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径直扎在了女子的百会穴,紧接着便立刻接过无名手里的药箱,拿出一个装着丸药的小瓷瓶递到无名手里:“捣碎!”
事情紧急,无名一声不响,泼出茶水,便直接在茶碗中用着茶具捣药。
蜜魄也没有闲着,她取出针包,几针扎了下去,伤口处的鲜血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
但蜜魄脸上的紧张没有一丝变化,她接过无名递过来的丸药碎,加了点水给女子喂了进去。
但下一秒,女子乍然惊醒,接着就将刚喂进去的药水尽数吐了出来。
“不行,固元丹喂不进去,再试一次。”
蜜魄拍了无名一下,无名立刻会意,重新倒出一丸捣碎。
霍湛英见状,朝着众人说道:“我们先出去,不要在这里碍事。”
“是。”
于是众人退到外间,几个无面者“咚”地一下跪在了地上,垂着头请罪。
“你们这是作甚?”
为首的那人回道:“都是属下的过失,本来此次事件不应由她亲自上阵,都是属下连累了她,属下愿意自请责罚!”
霍湛英坐在栏上,思绪不在这件事情上面,只是寒声质问道: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花部成员本就只负责情报收集、散播消息的工作,这次的目标究竟是谁,竟会让花部成员上阵?”
“回楼主,此次的目标正是高刺史之子——高稷。”
“高稷?”
流觞本来下去安排侍女们烧热水和准备些药物,现在穿过廊下,听到一个熟悉的人名,便停下来说道:
“回楼主,高稷便是刺史高仪的幼子,也是唯一的嫡子,母亲正是常氏,今年不过才十六岁,平日里在城内成天带着一帮纨绔子弟花天酒地,是苏州城里出了名的游手好闲。”
侍女们捧着水盆进去,端出来一整盘带血的棉布,那一片鲜红看着实在刺眼。
霍湛英沉默着,将视线移回来,心中思量着。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无面者已经是奉皇命行事,不能再毫无理由的杀死贵族官宦,更别提是一方刺史之子,有时想得到什么,就必得被限制。
她这般想着,在廊下静立了半晌,众人看着她地脸色,也不敢讲话。
侍女们来来往往,一刻钟后终于端出最后一盆血水,霍湛英见状走进内室,看见蜜魄正拿着一根银弯针,细细的缝合女子脸上的伤口。
这活不能有一丝分神,蜜魄连大气都不敢喘,聚精会神的缝下最后一针,再剪去线脚。
“呼——”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才注意到站在身后的霍湛英,便抬头说道:
“属下已用西域进贡的羊肠线为她缝合伤口,但有几道划痕已经深可见骨,若是可以愈合不生疮便是万幸,只是……留疤是不可避免的了。”
霍湛英凝视着沉眠的女子,她脸上的疤痕好似几只鲜红的蜈蚣,无论她是否看重容颜,对一个人来说这都是无法忽视的创伤,也不知她苏醒之后该如何面对此事。
沉吟片刻,她伸手放在了蜜魄的肩上,语气沉重道:“这次,恐怕还是要你出手了。”
蜜魄和她会心一笑,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兴致盎然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