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乌很快就恢复了原状,故作轻松地走入赌场内部。
不知是不是自己这两年活得太轻松了。
似乎总把问题看得太简单。
此刻,她的心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又紧又疼。
沈溯在前头走着,敏锐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轻。
他转头去看星乌,只看见一张同往常一样,没有表情的脸。
什么情绪也看不出。
她就不想问问他吗?
从在长安时忽悠她去穷奇观,到观中派给她的奇怪任务,再到今晚莫名其妙带她来这个地方。
一个正常人,多少会有疑问吧?
可这位女侠看着,并不迷茫,或者是,并不在意这些疑问?
难道她就甘愿被别人推着走吗?
可刚刚在房间里,他还见她露出那样懊恼的神情。
这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打消她的疑虑的事吗?
他之前将她比作一个调试好的木偶,大约是错了吧。
她似乎只是,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想在意了。
沈溯停下来等她,她走得很慢,装作和其他人一样,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事物。
等她走到他面前,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兄弟,发现什么好玩的了?”
“没什么好玩的,我在完成我的任务。”星乌的声音很冷,她侧过头,似乎在看什么人,“在那儿,那个县令的弟弟。”
沈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那侧的其中一台赌桌旁,李长光正面目狰狞地摇着骰子。
那张悬赏令,也有解释了。
为什么他想杀了玉棠,不止是因为爱而不得。
还因为玉棠引诱他,进入地下的棠梨花会,让他染上了赌瘾。
他把钱输了个精光,所以他的哥哥才屡次来抓他回去。
“付出了全部”,原来如此。
星乌突然想要发笑。
将罪因全都归于他人,也是懦夫的特色了。
可县令是怎么回事?
直觉告诉她,李长明,也就是长洲的县令,绝对知道这个地下赌场的存在。
小红说过,他从前是个清官。
所以,为什么不向上头举报?
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免于罪责?这个理由,显然不够充分,也不合理。
他既然厌恶自己的弟弟干这种事,自然不会纵容他帮他还债。
他明明就应该带人毁了这里,销去记录,杜绝可能。
李长明不断加重赋税,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小红说县令最近总是消失,跟这个赌场,有关系吗......可现在,星乌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关联。
她甚至不知道,百里篁到底为什么要建这个赌场。
葬雪楼根本不缺钱。
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
在她的印象里,百里篁并不是一个会为了低级欲望而冲动行事的人。
那个男人,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一定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的——无论是年少时离家,建立葬雪楼;还是两年前的那夜,废了她的武功。
星乌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真是荒唐啊,人间。
真该让大家都看看,如今江湖的领袖之一、葬雪楼的楼主、百里家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子,做的都是什么事。
以前别人夸他什么来着?好像是——君子如竹?说是人如其名。
恍惚间又想起自己当年在衔英宴上题的那句诗。
星乌浑身发软,靠在赌场肮脏的铜柱上,想要笑出声,可最后只是发出几声隐隐约约的嘤咛,像是婴孩无力的啼哭。
沈溯被她这副模样弄得不知所措。
他那折扇轻轻拍了拍星乌的袖子,有些不解地问:
“兄弟,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当然有啊。”星乌拨开散乱的发丝,拍了拍僵硬的大腿,歪了歪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来赌场,不赌几把怎么行?”
沈溯一愣,突然身子一倒,想要扶住柱子,却扯到了星乌的衣袖。
星乌有力地拉住他,把他扶正,淡淡提醒:“兄弟,站稳了。”
少女身着男装,乌发高高扎起,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清爽。
沈溯惊讶,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这位女侠方才的笑,过于正常,不,是过于帅气了。
不知为何,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平日翻看的话本里的一段。
民间写月魄的丰功伟绩时,极爱写她的笑。
大家都喜欢看的,冷面孤高的剑客在杀伐殆尽后,对救的人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后来他在信里问她,你当真对很多人这样笑过?
月魄当时的回复是:
我笑得难看,平生最不擅笑,拿来恐吓凶煞之物亦可;
大悲大恸时,却偏不忍泣泪,自以为在面上笑得苦楚。
不知为何,在旁人看来,倒无异于众人。
想来是我天性凉薄,无以真喜,也无以真悲。
后面的文字则是骂他写的一堆废料,连这种东西都有闲情问。
看着面前的少女,沈溯有些沉默。
不知是不是赌场内的灯光太过昏黄,他觉得恍惚。
星乌拍开他的折扇,拽着他的衣领向李长光的方向走,语气雀跃:“走啊兄弟,我今晚心情好,定要赌个爽快。”
沈溯任她拉着,没有回话。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这个地方调查清楚,方便以后动手。
赌桌前,坐着一位戴饕餮纹面具的老人,他看上去枯瘦无比,声音也无比沧桑,像是五六十岁的模样。
李长光双目通红,眼角的血丝看来令人心惊,他双手抱头,正用方言骂着什么,大约是刚刚输了。
而在他的对面,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缓缓起身,手中夹着一张黄纸,从容地离开。
那大约是欠条吧。
老人动作僵硬地抬头,看着星乌和沈溯,诱惑地开口:“二位,玩玩吗?”
李长光兴奋地瞪着二人,激动地说:“玩!你们俩,必须玩!”
赌徒就是如此,一旦输了,就着急地找人发泄,只有赢回来,才能抵消自己的挫败感。
星乌挑眉,饶有趣味地捏起一个骰子,在手中把玩几番,确认没问题后,才微微俯身,凑近那个老人,表示同意:
“好啊,我还是第一次玩这个呢。”
老人意义不明地轻笑一声,侧头问她:“这位,赌多少?”
星乌一拍桌,把李长光震得摔在椅子上。
她思忖片刻,故作深沉地问:“你们这,赌注不止是钱吧。”
老人立马笑嘻嘻地回答:“自然,不过,无论赌注是什么,最后都会变成银钱。”
闻此言,星乌毫不客气地扯过沈溯的衣襟,顺手偷过他的折扇,往他背上一拍,让他站直了。
她咧嘴一笑:“看见这个小美人了吗?”
老人撇了沈溯一眼,这人长相妖冶,的确漂亮,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于是他慌乱地点点头:“看见了。”
“我要是输了,就把他赔给你们,懂?”
“贵客,请!”
李长光对沈溯自然没什么兴趣,他要的是钱。
也不知这男的身价多少钱......若是赢了,庄主拿一,他能拿九,这也是这个花会吸引人的地方。
赌场的主人格外大方,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会亏钱。
“等等,我说,这位公子,你赌的是什么?”
星乌看向神色癫狂的李长光。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我......我......”
钱早就输完了,方才还依着他哥的关系,写了张欠条。
若是这局还赢不了,他多次抵赖,恐怕那些人,就要把他抓起来了。
耳边传来少女低沉如鬼魅的声音:“不如,就赌你自己,如何?”
李长光突然尖叫起来。
“对,对!我还可以赌我自己!”
他手舞足蹈地大喊:“就赌这个!就赌这个!”
就算输了,让这个人把他带走,带到外面去!
在外面,没人能奈何他!他哥可是长洲的县令!
李长光痴痴对着二人,露出一个扭曲又狂傲的笑。
沈溯看着状似兴致勃勃的星乌,对她的印象有了些许变化,这变化似乎.....还有点熟悉?
沈溯有些无奈地拉了拉星乌的衣摆,星乌了然,冲老人淡淡一笑:“看来我家小美人还有些害怕,麻烦二位稍等片刻。”
二人走到一个相对空旷的位置,小声交流起来。
星乌把扇子还给他,道:“别紧张。”
沈溯习惯性打开这扇半掩着脸,轻轻问:“女......兄弟,会赢吗?”
星乌肯定地点点头:“放心,输不了。”
“这么确定?”
“输了的话,就把你送出去啊。”
“这不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如果输了,我就把胜者杀咯,这样也算我赢。”
星乌指了指背上的剑,面无表情。
沈溯实在是读不懂她的心思:“......这也是玩笑吗?”
“你这么聪明,猜猜看好了。”星乌故意凑近他,强硬地掰开那把玉面扇,直直盯着他,“你当真不知道,赢不赢的了?”
那人没有回答,无所畏惧地也看着她。
这双桃花眼实在好看,无情也动人。
“沈洄之,是你自己要来这儿的。”星乌叹了口气,自先拉开了距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想干什么。”
少女的神情和她的声音一般冷,让人想起很多东西。
凛冬的雪,冰凉的剑,没有温度的墨,还有信的末尾常有的那句,不带丝毫情感的套话,“心安勿念”。
裕宁十八年夏,棠梨花会中,二人欲行赌;泪无声,字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