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枝、乔枝！醒醒！”

耳边呼唤乔枝的断续却一直未间断，只是真正的乔枝此时沉睡不醒，被困在她身体里的魂魄李可虽然仍有意识，但手脚却像被戴上了镣铐怎么都逃不出去。

李可也尝试过像刚刚逃生时那样努力去睁眼，可现在乔枝的身体像是意识到了她是个外来入侵者，她越是想用力，身体就越是越是纹丝不动。反而她完全放弃不动时，乔枝的身体还会有些类似咳嗽、手指抽动的自然反应。

唉……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躺平。

李可放弃挣扎，任由自己的魂魄被拘束在乔枝的身体里。彻底放弃挣扎之后，李可意识到这种感觉其实非常奇妙，就像——

自己是一滴雨水，某个雨夜过后自己注入了河流，而如今，这条小小的支流已到达入海口，准备真正成为大海的一部分。

这种抽象的感觉不属于五感任何一类，硬要形容的话，也许近似于母亲的羊水。它并不冰凉，甚至有些温暖，但最重要的是，它令人感到安心。

李可就在这种安心中真正躺下了下去，闭上了一切感官。

……

再次听到的声音吵闹且尖锐，总之让人不太舒服。

“好痛！”

有什么东西擦着李可的头滑了过去，她撑起了身体，紧接着，面前陌生的一切让她愣了神。

教、室……？

周围的同学没有清晰的脸，但光是轮廓，李可已经足够清晰地分辨他们穿着中学校服——那是一套她见过的、有些熟悉的中学校服。

在那扇绿铁门后，乔枝曾经穿过这身同款。

“抱歉抱歉，唔小心打到人啦~边个叫你条蛋散坐企到啊！”

是标准的G市语，出生自H市的李可对此有些陌生，却也并不是全部听不懂。至少，其中骂人的词汇她听得清清楚楚。

“收声啊扑街！”

李可还愣着出神时，一本厚重的英文词典已经重重被砸向骂人的男同学，他尖叫了一声，扭扭捏捏地说这些恶心人的话跑开，整个班级再次陷入新一轮的模糊的狂笑。

“吵什么吵，离中考时间很多吗？！一个个全都学会了是吧！”

班主任生气地走进教室，刚刚还一团起哄的学生迅速装模作样地跳回原位，唯有李可旁边的女孩还站着。

“唉”，班主任探头看了看教室，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他只是摇摇头开口：“乔枝，出来一下。”

李可立刻将头往左侧看去，只见逆着光的教室最后一排的窗边。

熟悉又陌生的乔枝双拳攥紧，紧咬着牙瞪着所有人。

她的外貌和在绿铁门后见到的那时一样，微卷的短发俏皮、脸蛋也小巧白皙，只是相对而言——

要更让人心疼。

她走过桌子之间狭窄的通道，越过男同学侮辱性的脏话、越过他们恶意伸出的脚，磕磕绊绊地朝教室外走去。

李可意识到了，这应该是一段回忆。

一段并不令人感到高兴的回忆。

“你啊，都说了多少遍了，都快中考了，你别惹黄浩他们行不行？等中考结束，你填个远点的学校，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中年班主任模糊的脸看不清表情，但那张发黑的、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让李可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毁灭性猜想——要是把它撬开来看个究竟，会不会看见毒蛇的信子。

“我没有惹他们。我的练习题是他们撕的、书包是他们剪的、粉笔擦是他们扔到我桌子上的，我还要怎样才能让你们满意？”

女孩的腰板挺得笔直，哪怕她的身高比班主任矮了大半个头，可在他面前，瘦小的她没有让步分寸。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明白，黄浩他们也没有恶意。中学生，有些暧昧的情感、打情骂俏什么的老师都明白，但是你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影响学习。”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女孩的言语从据理力争变成了不敢置信，教室里的学生在偷笑，明明只是十几岁的年纪，某些天生恶毒的人，就自以为已经掌握了轻易摧毁她人人生的秘法。

夕阳的余辉将女孩的影子拉得很长，但无论延展多远，她始终只有一个人。

下课铃声响起，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星期五放学咯！”，学生们鱼贯而出从各个课室涌向楼道，少有的走得慢些的，表情也变成了具象化的鬼脸，贴在那张不配有脸的虚假面容上。

——谁让你从初一开始就这么讨人厌，你要是不说那些鬼话，别人也不会这么反感你。

“都系你自己摞来衰。”

乔枝的“书包”是两个环保购物袋，教室里的人走光之后，她将抽屉里的卷子、被藏在讲台下的卷子抽出来，跟那些厚重的书本一起放进了环保袋，又捡起被丢在地上的英语词典，将它们通通塞到一起。

她的桌子在整个班级来说异常干净，桌面上却有不少被用力擦拭过，却仍然留下了重重墨痕的油性笔迹。

“傻x”，桌面正中央，两个被反复擦去、又反复加深，以至于轮廓都留了好几遍的字迹分外刺眼。

乔枝的桌子干净得不像个中考生，旁边的座位甚至连凳子都没有，看起来也根本没有同桌，甚至就连前排的座位，也刻意将桌子推得很前、将她的桌子压得很后。

李可只是看着，就感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等学生们几乎散得差不多了，提着重重两袋书的乔枝才缓慢地下了楼，拐进校外一条小巷踱步往前走。

她手上提着的资料压得购物袋完全变形，把手也拧成了细细一条勒进肉里，她每走一小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让手缓缓，然后才能接着往前走。

李可几次触碰她的背影，但每一次，手指都只会穿过回忆，虚空地留下一道无用的运动线。

这只是一段回忆，一段发生过的、无法更改的回忆。

一段百米左右的路，乔枝断断续续走了十分钟才算到了头，前方是马路，然而她却并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她只是站定了，看向巷尾的电线杆。

在那里，面朝她的方向，蹲着一个表情痛苦的女孩。

“你怎么往这边来了……哦我想起来了，你要走这条路去补习英语。”

女孩闻声抬起头，她的脸上先是划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全部被浓烈的厌恶替代。

“别跟我说话！”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妈，让她接你？”

无视女孩厌恶至极的语气和表情，乔枝继续自顾自地提着建议，只是这份关心很快就招来了更加猛烈的反感。

“你有病？我叫你管了吗？！我变成今时今日这个样子，还不全都是因为你，你%￥的怎么还有脸站在我面前哔哔叭叭讲个不停？！你拿你们班同学家死人的玩笑都传到我高中来了，全班人都笑我，你到底还要害我到什么程度才安心！！！”

女孩撕心裂肺地指着乔枝骂，如果不是身体情况不允许，她可能当场就会冲上来，狠狠捏着乔枝的脖子置她于死地。

“我没有开玩笑”，乔枝的语气依旧淡淡，她将购物袋放到地上，以尽可能平缓的语气继续为自己澄清：“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那是鬼，我也不知道黄浩的弟弟在他小时候溺死了，我只知道他站在校外找他，说要等他一起去水库玩。我做的，也只是把他弟弟的名字、和让我传的话带给了黄浩而已。况且根据他弟弟的说法，当时黄浩就站在岸……”

“够了，你到底还要编故事到什么时候，乔枝，我真的没空天天听你讲这些梦话！”

女孩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哭喊出声，她尖叫着指着乔枝的鼻子，让她去死、让她赶紧滚离她们的家。

“我真的好恨你，像你这样的怪胎根本就不应该出生，你不配当我妹！！！”

可乔枝好像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她只是紧抓着拳头，冷冷地看着对方，“乔佩琪，我没有说谎，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也知道，你最近肩膀很重、经常幻觉有人跟你说话，这让你感觉压力很大。”

听到这句话，靠着乔枝身边的李可才终于敢将视线上移，看向乔佩琪身上那个——仿佛关节人偶一般，每个动作衔接都极其卡顿，胸腔部位还开了个巨大的洞。

它几乎要比乔佩琪整个人都大一截，此时此刻，它正环抱着乔佩琪的脖子，以一种分外扭曲的姿势趴在她的身上。

“你、呵……”听了乔枝的话，乔佩琪先是冷哼，接着更是语气嘲讽地开口：“知道有什么用，你倒是帮我啊！你成绩不如我、人际不如我、样样都不如我，从出生到现在你除了拖后腿，帮过我任何忙吗？你知道这么多年爸妈为什么可以放纵你，任由你旷课逃学吗？”

“都是因为你太不成器，所以全部的压力都背到了我身上啊，到底是谁在替你负重前行，你又是凭什么一个人在那岁月静好啊？！”

“咯咯——”

乔佩琪喊叫得越是猛烈，她身上背着的东西就越是咯咯笑得大声，它歪着头，甚至有想伸手去抓乔枝的意思。

“你要过来吗？”乔枝看着它，没头没脑地这么问了一句，乔佩琪被她这句话吓得又爆了几句粗口。

“你、吃东西，咯咯……”那东西点了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黄昏的光线越来越淡，逐渐只剩楼宇之间的半扇烙饼。

乔枝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再晚一些，乔佩琪的补习就要迟到了。她的成绩各方面都很好，只是英语稍差一些，要是这科不拖后腿，上重本肯定不成问题。

等到那时，她欠双亲的、欠这个家的东西——她的这条命，就算还清了。

于是她开了口：“往前走吧，能跑就跑，不要回头。”

眨眼之间，刚刚还昏黄的小巷瞬间变得暗红一片，那东西咯咯笑着，以钢丝一般粗糙的手臂攀上了乔枝的背。

啊，从体感来说真的很重没错。

恐慌的乔佩琪尖叫着跑离小巷，身体却愈发轻盈，萦绕在脑海的云雾也散得一干二净。

等她彻底跑出巷子，路过乔枝所在的中学再回头看时。

巷尾已经没有人了。

……

“呵呵，非常有趣，我已经理解，来自你身上，浓重的、我的同族气息的原因。”

眼前的王尸肢体动作仍有些卡顿，胸口也开着一个大洞，但相较乔枝曾经遇到的王尸而言，整体动作都要流利许多，甚至在某些细小动作上，她的举止已经与常人没有二异。

坠入大海的一刻，乔枝最本能的想法是挣扎，可手脚动作还没做出，意识就先一步被拉进了这片海域的特异空间。

“你想让我做什么？”

乔枝再一次提问，这一次，王尸咯咯笑了起来。

“帮一个小忙”，她说。

“作为回报，我会赠送你一个，无需代价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