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大约两三点,爱丽丝遇到了一点小意外。
当时,她毫不意外地在罗亚船坞吃了个闭门羹,但船坞前的小船锚广场却是开放的,称得上是人山人海,想必大多是来游玩的游客。游客多了,做生意的小摊自然也多,处处都是嬉笑声、吆喝声,热热闹闹的。
自然,也又热又闹的。
爱丽丝热到快受不了了,周围吵吵嚷嚷的听得她更是心烦,她便去了广场边缘某个没客人的冰饮摊车上买了杯当地特有的绿雪果汁,等摊主把那些绿雪果的果肉捣成渣、倒出汁,加上奶、各种各样的香料粉末和敲碎的冰块搅拌,再装回半个果壳里插上麦秆吸管,要递给她时,意外来了——
地震了。
突如其来的震动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广场上哪都有人摔跤,摊主也跟着晃了个趔趄,手上的果汁就这么洒了大半,爱丽丝很快稳住了身体,一抬眸看到这小小的“惨剧”,正要说没关系,又一阵更为剧烈的震动传来,摊主手里的半个果壳直接倒扣到了地面上,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爱丽丝:“……”
摊主:“……”
两人面面相觑,都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第三次震动又传了过来。好在这次的震感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原本乱作一团的广场也因此完全安静了下来,但过了好一会儿,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笑,很快,整个广场上就被欢快的笑声淹没了。
爱丽丝:“?”
这是在笑什么?
尽管她还没太搞清楚状况,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次怪异又短暂的地震就这么结束了,就像这几次震动只是大地沉睡时打的几个小小的喷嚏,又或者,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不好意思啊,洒了你的果汁。”摊主是个疲惫的中年人,用沮丧的声音把她的目光从广场上引了回来,“我重新给你做,麻烦你再等一会好吗?”
“好的。”爱丽丝点了点头,实在无法忽略对方脸上流露出的懊恼,她把语气放得更平和了些,补充道,“我不着急,你慢慢来就好,不要紧的。”
“谢谢你。”
摊主松了口气,转身从摊车后不远的木箱子里拿出了些新的绿雪果,爱丽丝这才留意到,这是个独腿之人。
在对方回过身之前,她便已转开视线,再次看向了这个船锚状的广场。
大概是因为地震的震级太低,这里的人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这短短的一会儿,广场上已再度热闹起来,她甚至还听到有人在为了小麦粥加糖、加牛奶还是加水果更好吃而吵架——
「也可以加点肉末和辣酱,搅拌一下再吃。」龙就停在不远处的树上,祂也听见了这些争吵,在她的脑海里加入了讨论,「我以前还吃过一种粥,加了当地一种生长在沼泽里的肉虫子,烤熟之后又甜又脆,叫什么来着……」
爱丽丝:“……”
住口啊啊啊!大可不必!
她揉了揉耳朵,不再关注广场上的争吵,转而看向摊主,手指指了指广场中央的盾牌雕像,没话找话地说:“你们那个雕像好大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好特别。”
她看见,摊主已经用工具在那坚硬的绿色果壳上凿出了个直径有她手腕宽的圆口,正把它倒过来拍打它的底部,好让它的果肉能滚到置于其下的深褐色大木碗里——它的果肉是些半正多面体,每块约有大拇指那么长,通体都是通透的绿,隐约能看见里面斑驳的白点,那是它的核。
爱丽丝第一次见到像矿石一样的果肉,盯着看时,便留意到摊主的动作因为她的话显而易见地顿了顿,一不小心,一块果肉就掉到碗外,又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滚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她感到可惜,摊主的视线却动也不动,只说:
“那是用来纪念奥尔瑟雅大人的雕像。
“二十二年前,她就是在那个雕像的位置死去的。”
这回答与死有关,爱丽丝轻轻地、带着点遗憾地“哦——”了一声,快速地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才小心翼翼地问:“不好意思,我外地来的,不太清楚你们这里的事情……请问,这位奥尔瑟雅大人是什么人……?”
“她是,我们现在这位城主大人的母亲,也是我们最尊敬的……”摊主把倒空了的果壳放到一边,拿起了捣果肉的木杵,“守卫者。”
守卫者?所以才会是一面盾牌吗?
爱丽丝迟疑片刻,忍不住问:“二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自木杵与木碗间发出的沉闷的碰撞声微妙地停滞了两秒,又和摊主的声音一同响了起来:
“地震。
“那时,这里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大地震。”
对方说着,总算抬起头看向了她:“你不是本地人,你没有经历过,你不知道……那对我们、对这座城来说,是最恐怖的末日。”
末日。
爱丽丝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距离感,也看到了对方目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恐惧,便礼貌地移开了视线,免得直视对方此刻的表情,叫对方难堪。这一侧头,她又看到了刚才地震里那滚落在地的半个绿果壳,它倒扣在那儿,像一艘倾覆的船。
要到怎样的程度,才会被称作末日?
她还记得,在那本《箴言书》中,那位叫马西德拉尼亚的大神官同样把那次千年前的大地震称作“末日”,顺带着,她也想起了在希诺镇神殿里见过的那幅天顶画。
那个银发神官说过,有不少人都认为,千年前那次大地震正是导致默尔莱王朝覆灭和人类文明断代的元凶。
想到这里,爱丽丝心里莫名产生了一丝不安。
还是说些什么吧。
做出决定后,她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说辞。
“但你从那末日之中活下来了。”她还看着地上的半个果壳,略显含糊地说,“崭新的生命在那时进入了你的身体、你的生命,这即是你的新生。”
这是马西德拉尼亚在他那篇演讲里说过的话,他坚定地认为,末日并非万事万物的毁灭与终结,相反,那应当是旧世界的末日,新世界的开始。
就像他那句流传至今的话所言,开始就在终结中。*
这话曾无数次鼓舞了这片大地上的人们,只是不知为何,爱丽丝总觉得,这番说辞在这种时候、从自己口中被说出来,竟然多了几分虚伪的意味。
听到这番话,摊主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却忽然笑了,说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自嘲:
“是啊,所有神官都这么说。我当然也知道。我当然……我曾经,比谁都更相信这些话。”
爱丽丝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撞进了眼前这位疲惫的中年人眼中。她看见那之中有什么正在燃烧,那大概是一些早已死去的痛苦、愤怒,以及某种——无处可去、无人可问的质问。她还不曾在这个世界里见过这样的眼神,这很奇怪……她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这个人似乎,不再相信神了。
或许是因为她目光里的探究颇为明显,摊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手上捣果肉的力度也欲盖弥彰地跟着变大了些,又像是不想让她开口询问似的续上了话:
“那场地震几乎摧毁了这座城的一切,大地被撕裂、分崩离析,海啸也紧随而至,成群成群的魔物从天上来,从地下来,从海里来,要吃掉我们的血肉——
“如果不是奥尔瑟雅大人耗尽魔力中止了这场地震,这座城一定已经彻底被毁灭,成为一座无人的废墟了,怎么可能还会恢复到现在这样。”
爱丽丝静静地听着。
这些是连克莱斯特都不知道的事,在他的讲述里,这座城和周边城镇的来往一直都很少,自某个“节点”后更是大幅减少,最后几乎彻底封闭,大约从七年前起,或许是年轻的索尔兹伯里逐渐掌握了些说话权,这座城才又恢复了与周边的往来,也正是他支持了克里夫的航海。
克莱斯特评价过,索尔兹伯里对莱瓦这个帝国的政治舞台似乎非常向往。
那个“节点”……恐怕就是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地震吧,她想。
“原来是这样。”她转过身,面向那个盾牌雕像垂下头,简单地致上了自己的敬意,“她是为了守护你们而死的。”
摊主看着她的行动,突然说:“你不太像个普通的农妇。”
“我读过些书。”爱丽丝面不改色地回,“你也不像个普通的小贩啊。”
摊主愣了愣,说了声抱歉,沉默半晌后,才苦笑了一声,有点艰难地回答:“我……曾经是奥尔瑟雅大人的护卫,地震时,我就在她身边。”
爱丽丝怔住了。
也就是说,尊敬的主人壮烈地死去了,本该保护主人的自己却因为她的庇护苟活了下来。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为什么我不能代替她死去呢?
爱丽丝没有再问,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必须纠正一点,爱丽丝。这地震不是被那个人类阻止的,它不可能被人类阻止,它只是,恰好地,在她魔力耗尽时,停下了。」龙的声音在此时传入了她的脑海里,「她的魔力也许抵消了地震带来的一些冲击,但是,如果地震没有停下,那她的行为就只是白白浪费魔力的无用之举。」
祂顿了顿,接着说:「人类是不可能同自然抗衡的,爱丽丝。」
无用之举……
爱丽丝在心里重复着这玻璃渣一样的词。
真的无用吗?
恰在此时,装好果汁的半个果壳被双手稳妥地递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看到摊主扯出个有点勉强的笑,同她说:
“你的果汁。——明日就是海婚节了,祝你玩得愉快……再见。”
“谢谢你。再见。”
她不再多话,接过果汁,转身步入了人群之中。
等她喝完果汁、自广场的另一端再看过去时,那摊车依然在广场的边缘,静默地遥望着、守护着那面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