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爱丽丝在仓库里醒来,正要去向店主借点水洗漱,店主便已过来拍门,说是珀西诺德家的魔法师大人来检查了,让她快点开门出来,别耽误大人宝贵的时间。
听到这话,她便拍了拍龙,让祂先变成黑鸟从窗口飞了出去。
等那个魔法师检查完店里走了,她才从店主口中得知,原来是前城主翠丝特大人养在行宫里的白羊昨日走失了一只,这些魔法师大人正在挨家挨户地找呢。
还找了这么个借口啊……是不想引起恐慌吗?
爱丽丝“哦”了声,没再说什么,等她洗漱完回来,店主的小儿子正好给她把小麦粥端了过来,她就一边吃粥一边听周围人聊天,见没人觉得前城主这么兴师动众地找一只羊有什么问题,反而都觉得理所应当的样子,她也不再多想,吃完这份没味道的粥就出了门。
明日就是海婚节了,她想。
现在时间还很早,但天早已大亮,不少市民已经醒了,街上能听见热热闹闹的招呼声和吆喝声。爱丽丝穿过一条抄近路的窄巷,入眼的便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再走近些,便能清楚地看见水面上的阳光是怎样被风揉成有些晃眼的碎金,又被撑船的船夫拨散,成了鱼儿们用之不尽的饵食。
她看着河面上的行船,边沿着河岸散步,边回想前几天从热心市民那里听来的海婚节仪式流程。
明日早上,奢华而庄严的船队将会从罗亚船坞出发,驶入马西克加特河,带着城主和魔法师在城内主要的几条河流上游行,船头的城主会为这座城的民众们祝福,也会接受民众们的祝福,魔法师们既极尽所能地为这场游行保驾护航,也提供无与伦比的表演,看到了绝对不亏!
等到下午,在城内游行完一圈后,船队便会从伯宾河入海,抵达斯忒德诺湾。那儿的白色沙滩上早已设下了巨大的祭坛,祭坛上的神官们会吟诵祭词迎接船队,那圣洁的声音直达天穹,无人会不为之动容。届时,船上的城主会回应神官们的祭词,回应周围民众们的愿望(“当然啦,”热心市民说得理所当然的,“民众异口同声的愿望也是仪式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嘛。”),等这一切结束,神官们和城主将会各自往祭坛和海里滴入自己的血,民众们发出如雷般的欢呼——
到这里仪式就正式结束了,但别失望,接下来城里还有盛大的庆典和舞会呢,所有人都会尽情地喝酒、唱歌、跳舞……欢庆直至天明。
那热心市民还大笑着说,因为喝酒喝得太多,以前还有过酒醉后失足落河淹死、到第二天才发现河面上全是浮尸的事,也有爬进大酒桶里喝酒时淹死在里头、直到尸体都泡发了才找到的事情呢,不过这些年的警备增加了很多,这种事也就少了。
“都是多亏了翠丝特大人啊,”热心市民当时还感叹了一句,“我从未见过像她那般仁慈的人……只可惜……唉……”
翠丝特·珀西诺德。
听说现在,珀西诺德家族的直系除了她,就只剩下她的孙子索尔兹伯里和孙女葛妮丝了。爱丽丝看着跃出水面的银色小鱼想,如果城主索尔兹伯里一直不能痊愈,明日的海婚节仪式会让她这位前城主来主持吗?
小鱼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又落回了水面之下。
等它顺着水流潜行了一段,再跃出水面时,在城中心的珀西诺德宫内,翠丝特·珀西诺德正从侧门走进小议事厅,而神官特蒂洛早已在其中静候了好一会,和他脚边那具还沾着些许泥土的尸体一起。
翠丝特脚步不停,目光像蝴蝶翅膀一样扫过了那具尸体死白的脸,等坐到主位上,她才看向了自她走进门时起便对她低头躬腰的特蒂洛。
“我们在莫普丁森林里挖出了沃克的尸体。”特蒂洛低着头恭敬地开口,“恐怕他在失去利用价值后,就被安妮·罗兰杀人灭口了。”
安妮·罗兰。
翠丝特记得安妮·罗兰这个名字,在特蒂洛昨日的报告里,这个神秘的年轻女人将一只可怕的魔物带进破浪城后就消失不见了,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这个女人的真正目的就是报复珀西诺德家族和整个破浪城。
眼下的结果似乎正印证了特蒂洛的猜想,刺杀索尔兹伯里只是安妮·罗兰复仇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她要做的——
翠丝特没有追问更多,转而问:“找到那只白羊了吗?”
“很抱歉,还没有。”特蒂洛的声音里充满歉意,“但请您放心,既然已经知晓那是‘您’的羊,市民们就不会擅自靠近或占有,如果有什么线索,他们会立刻上报的。”
他始终低着头,仍感得到翠丝特的视线在他身上游移,最后落到了自己那只贴在胸口前的右手上。他对她这样的视线再熟悉不过,这是她在评估自己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他最清楚,在那白色丝绸手套之下的,是二十二年前她在盛怒之下冻伤他时留下的瘢痕。
自那时起,他就失去了翠丝特对他的信任。
尽管翠丝特在外人前还保留着对他基本的尊重,可他当然察觉得出,她始终在责怪他那时没有保护好她的女儿,她对他的怒火从未止息,于是这些瘢痕亦从未能真正消除,它们只能像这样被无视,被掩盖,仿佛只要他们还在心平气和地交谈,它们就不曾存在。
过去他并不在乎,但在索尔兹伯里死亡、未知危险迫近的现在,他必须——
在她这长久的、静默的审视之中,特蒂洛不由得生出了些许不悦,都这种状况了,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她怎么能丝毫都不着急?
他正要开口打破这过分的安静,却突然听到翠丝特平淡地说:
“我知道了,加强戒备,继续搜查吧,你可以退下了。”
话音未落,她也不等特蒂洛告退,直接起身向侧门走去。
什么?特蒂洛难得愣了愣,急忙抬起头说道:“请等一等!翠丝特大人!——您等一等!”
见翠丝特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特蒂洛原本还算平和的声音终于多了点气急败坏:“您难道还没意识到吗?安妮·罗兰已经杀害了索尔兹伯里大人,她接下来要对付的很可能就是葛妮丝大人!”
闻言,已经快走到门边的翠丝特总算停下了。她转过身,似笑非笑地半侧过头看向特蒂洛,问:“所以呢?”
她语气里的轻蔑过分明显,特蒂洛也知晓自己现在有些失态,但他顾不得太多,义正词严地说:“请您不要意气用事,翠丝特大人。葛妮丝大人不仅仅属于珀西诺德家族,请您把她送回神殿,我们会竭尽全力保护好她。”
随着他话音响起,翠丝特看向他的目光越发冰冷,连带着整个小议事厅的温度都跟着往下掉,直到石墙上都结出一层薄薄的霜,她才再次开口,却是问:
“那时候,给了奥尔瑟雅致命一击的,真的是那只斯拉雷提雷克吗?”
旧事重提,特蒂洛听得一阵心悸,差点儿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却还是梗着脖子与翠丝特对视:“我不明白您的……”
“你真的以为,”翠丝特打断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问,“我对你当年所做的事毫无觉察吗?”
在那双宝石般的绿眼睛里,特蒂洛忽然想起了少年时曾从旁人口中听过的传言,他们都说,翠丝特大人拥有一双能看透真实的眼睛。
而现在,那双能看透真实的眼睛正在看他。
他忽然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怯意。
翠丝特看着特蒂洛的脸,脑海里却浮现出二十二年前令她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在魔物的尸山血海之中,她心爱的女儿奥尔瑟雅死不瞑目地躺在那里,胸腹被破开,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而他跪在奥尔瑟雅身前,却一眼都不愿意再看她,只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托着的那奄奄一息的婴儿,翠丝特清楚地看见了,那张早已被血染到看不到皮肤的脸上,竟然是笑着的——
那样的笑,足以让看到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她怀疑他杀死了奥尔瑟雅,特蒂洛顶着翠丝特冷峻的视线咬着牙想,这才是她当年差点杀死他的真正理由吗?
那时候,他……
尘封了二十二年的回忆被强行挖出,特蒂洛的心神也跟着动摇了起来,奥尔瑟雅的脸渐渐在他眼前映现,他想起她最后看向自己时那不可置信的眼神,想起她安抚民众时那坚定有力的声音与身影,想起她抱着科波菲尔的尸体时的痛哭,想起她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温暖又灿烂的笑容,却唯独对科波菲尔笑得羞涩而甜蜜——
那样的笑,足以让看到的所有人都心生嫉妒。
凭什么……不是他?
不,不对,他不能被她迷惑,他是——
“我是,真神的,奴仆。”
特蒂洛低声呢喃,他恍恍惚惚的,直到听见自己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或许是这句话给了他面对翠丝特的信心,此刻他的背不由得挺得更直了些,声音也沉稳了不少:
“我对真神怀有最纯粹的爱与忠诚,我之所思所行皆出于此,您不能因为无凭无据的事情就这样质疑我。”
是的,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是真神的奴仆,他只需要爱他的主人,他不能去爱其他人,不能去爱这个世界,因这世界憎恶他的主人。他只是亲手洗净了他的罪孽与污点,让他对真神的信仰重新归于纯洁。
仅此而已。
翠丝特久久地看着特蒂洛。老神官怀亚托里将他接回神殿时他才不过九岁,瘦瘦小小的,比十一岁的奥尔瑟雅还矮一个头,却有着最纯净的眼睛,而现在——
她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其中的嘲讽却重得特蒂洛快要喘不过气:“特蒂洛,你所谓的忠诚与爱,真是我见过的最下贱、最肮脏的东西。”
说罢,她最后看了一眼怔愣在原地、被纯白圣洁的神官袍服包裹着的神官,对他微微颔了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