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一调船,薛蝌确实也立刻便得到了消息。
林如海如今在淮扬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本就是各方瞩目的。甄府也不是一般人家,他们动了,其他差不多的人家,也就知道了。
薛蝌命人去打探了下,很快也让人递了拜帖去林府,约了贾琏在外边见面。
贾琏自然也想提前见见自己这拐了几层的表妹夫,邢岫烟未来的丈夫。甄家临时撞上来,他顺手借了他名头,少不得也诓上一诓,毕竟自己这次,可是花光了所有商城金币啊!
不从这些人身上捞回来,怎么够呢。
薛蝌进来认认真真施了礼,看着是个温厚君子,样貌也生得好。
贾琏却知道薛蝌可不是表面看着老实可欺的。
薛家生意,薛蟠负责国内南北货,其实许多关节挂碍要打通,表面风光,其实艰难。
薛蝌这支却是海外生意,家族巨富,是实实在在赚钱的,当然海上风险自然是有,但只要平安回来一趟船队,就是暴利。
贾母愿意为薛蝌保媒邢岫烟,自然是看出来了薛家下一代主事必是薛蝌。
贾琏笑道:“薛公子不必客气,我与令兄十分亲密,算起来也都是相互有亲的,一家人不必见外,请坐。”
薛蝌其实是被贾琏的神容慑了下,心道贾府这位二爷,果然名不虚传。
贾琏却没注意到自己服用过洗髓丹后,身体发肤远胜从前。他自以为俗人一个,仍是与从前一般与人亲切交接,言语随和亲昵,但那过于出众的容貌气度,反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降尊纡贵之感,薛蝌只觉受宠若惊。
这位荣国府的嫡孙,一到扬州,指掌轻轻翻覆,便掀起多大风波,引起多少瞩目。此刻见到,却只这般年岁,言谈又是如此从容,面对如此悍匪,调兵遣将,借船筹银,举重若轻,不见丝毫怯色。薛蝌早已心中暗暗服气。
一时先问了薛姨妈和薛蟠在荣国府如何,又说了些闲话,贾琏便也单刀直入提了借船借人,要剿匪。
薛蝌掌的是海上生意,手下自然有海船。海路比中原这些水路更要凶险,出海要对付海寇,自然也有善海战的护卫家奴。
薛家与贾府毕竟也是互通姻缘,薛蝌自然也是应了,回去调度不提。
贾琏如此大张旗鼓地借船借人,调兵剿匪。扬州总商会所内自然也都得知了这消息。
商会胡勤会长其实十分不解:“荣国府这位公子,真就如此自信剿匪能赢?”
“去岁两淮水师那一场大败,大家都还记得,如今官兵畏匪如虎,他这盐也都运到了,还非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会所花厅内,众盐商们都沉默着,这几日他们眼睁睁看着盐价下跌,无数小商人都急切地想要分一杯羹,前去认购那不限行商地界的盐票。
而之前大家觉得五百包盐很快就能消耗掉,只要黄正彪那边还堵着便好。
哪里想到三日过了,他们兑盐票的钱都花了不少,盐政司那雪花精盐仍然源源不绝,竟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明明如此成色的盐,应该十分好辨认,偏偏查不到是哪家盐场出的盐!
他们自己算了算,光是他们盐商兑的盐票,都兑了二十万斤,资金已吃不消了。
偏偏仪州港那五百包货物,仍然牢牢地在船上呢!
一位盐商问道:“可打听了林大人如今病情如何了?”
胡会长有些不解:“林如海今日还到了府衙,处理了一些盐务,批了些公文,闻说是女儿到了,心里喜欢,身体大好。但听府衙的人说,看着神清气足的,竟像是没病了一般,也不知是不是强撑着,为那贾琏剿匪造势。”
有一位盐商又问:“那贾琏除了借船借兵之外,还做了什么事?”
负责打探的管家小心翼翼回道:“采办了许多土产,听说又在额外收葵瓜子的种子,还有收活的蚯蚓,只说是庄子上要用的。”
花厅内的盐商们都沉默了,事到如今,这位荣国府的贵公子,到底是怎么把盐运进来的还是个迷,如今他做出出人意表的事来,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又有盐商道:“昔日剿匪,都要摊派到我们商会,让大家出些银子的,如今和甄家、薛家借了船,却没有和咱们要银子……”
胡会长冷笑道:“都说了一清如水了,怎可能还给我们落把柄。”
他恨声:“这是过河拆桥了,如今用不上咱们了。”
平日里盐商们早就义愤填膺了,此刻却沉默着。皇帝就是天,他们盐商几辈子的富贵,都靠着盐来的,如今这是天不让他们发财了,鸡蛋还能碰骨头?民不与官斗,哪怕他们个个身家巨富,也清楚知道这些在权力之下是如何脆弱。
良久才有一个盐商低声问:“如今我们该如何行事?”
大家又一阵无言,如何行事?三天前,大家还笑着看荣国府盐船被阻,盐政司无盐可兑,看着林如海病重垂危,等着这歹毒的盐法改革中途夭折。
这是如何就到了这地步了?
盐价大跌,今后大盐商们的垄断优势被打破,这几日兑换盐票又花了不少银子,还要还上之前拖欠的盐税。
他们还能做什么?总不能真的去资匪通匪,暗通款曲互通消息可以。官府剿匪之时,他们商户人家,自是要避其锋芒,绝不敢出头招惹是非的。
自古道‘破家县令,灭门知府’,官字两张口,这平白被栽赃通盗匪破家灭门的商户还少吗?
一个盐商勉强笑着道:“先等着看看剿匪情况如何吧,如今看着声势浩大,说不准也是外强中干,剿给上边朝廷看的,要不,让阮先生去居中说合,弄个招安?”
众人都明白这意思,招安,就是拖着保存实力,等过了风头,水师退去,随时又能重操旧业。
胡勤知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试试看吧,若是那林如海沉疴未愈,只怕也是愿意招安的,也算一桩政绩。”
阮先生在一旁却有些顾虑:“只怕黄大当家不肯归顺。”
胡勤那边想了想道:“你去找那白水帮这次帮荣国府押货过来的翁四爷,他们江湖中人好说话,估计也能在那贾府的公子面前说上点话。”
阮先生想了想也只能应了。
很快翁百业带着徒弟乔泽搭了快船先抵了扬州,找到贾琏。
贾琏见了他们十分愉快,命金文翱摆了席面宴请。
翁百业先问货的事,贾琏自然安他的心:“无妨,过几日水师营到,官府就要剿匪了,那些货你们只管放着便好,等水路通了,便可随意,不过我看乔兄弟善射,拳脚功夫也了得,不如带上几个兄弟,跟着我们大船剿匪去,到时候兴许能立些战功,也挣个前程。”
翁百业瞬间就心动了,但他还是记得受了请托的,便试着问招安的可能。
贾琏倒有些意外:“招安?”
一旁的周琰为他解惑:“有的,北边太平州那边也招安过,一般匪首若是愿意归顺朝廷,可授个六品或七品的武职,统辖个江防水营,过往之事,既往不咎。”
贾琏皱了眉头,他才拿到那些好东西,自然是想痛快一战的,但也是从小寒窗苦读过,知道“非危不战”的道理。
为上位者,总要惜兵慎战,他只能笑道:“既如此,翁当家的可去说一说,若果真愿意归顺朝廷,总给他一个前程罢,都包在贾某身上是了。”
周琰主动请缨道:“我去和林大人说一说,然后陪这位翁当家的过去当说客罢。”
翁百业其实对这差使也不十分热衷,毕竟他这次是实打实被那黄正彪拦在了仪州港。虽则琏二爷未计较,他也早就暗自怀疑那五百包货物恐怕全是砂石,但白水帮的颜面大损,此时确实不想再见那黄正彪。
不过江湖帮派,再如何面上也总不好先撕破脸,如今官府这边有人愿意出面招安,那自然是最好,他只护送这位周先生去到西苇镇见那黄正彪,再敲敲边鼓便是了。
然而黄正彪看朝廷派人来招安,还是请了翁百业护送,冷笑一声,心中却认定,朝廷果然是虚张声势,如此哪里肯招安?
他看着翁百业,阴阳怪气道:“翁四爷这是吃着漕运皇粮久了,骨头软了。我黄某纵横长江十余年,快意恩仇,可不想做那卑躬屈膝的磕头虫。”
“朝廷的官儿,历来朝令夕改,背信弃义,我们这些人若是真招安去了,必定和那宋江李逵一般,没得好下场!这水寨还能保得住吗?失了这里,江湖上的兄弟们得笑一辈子!”
周琰面不改色,倒是徐徐述说,说了些当下朝廷招安的匪首如今在何处任官,前程如何,倒是说得极恳切,又极力渲染此次两淮节度使调度了三州的水师出动,兵力强盛,他们如今形势大危,娓娓道来,说了一通。
那黄正彪只管冷笑,一概不信,反觉得周琰等人如此费尽心力劝说招安,必定是害怕他们,没有把握一战。
两边终究没有谈成,一拍两散,临别前黄正彪甚至猖狂道:“官兵要来就来,黄某接着!”
幸而有翁百业一路护送,周琰倒也平安回来。
而很快两淮节度使那边果然派出了水师统领领军过来,分了船队拦住了入海口,开始准备剿匪。
甄家、薛家借的船也编入了盐运司衙门的缉私队中,与水师南北呼应,包抄西苇镇。
战势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