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晩转醒后入眼先看到床头带露的一束白玫瑰,是清晨刚送来的,花枝交错,鼻端后知后觉嗅到清冶花香,舒心怡人。护士小姐陪在床边,见她终于醒来,眼尾弯翘足见笑容绽露。
她递来早已准备好的一杯温水,扶遂晩坐起身徐饮。因记得盛堂叮嘱过水不能放凉,空腹饮下去刺激肠胃,她隔半个钟就须去换一次热水,此前不知遂晩何时能醒,她起码为这差事来回跑了十趟。
遂晩饮下温水,面庞白的不见一点血色,眸光浅浅找寻了一周之后不见记挂那人,心绪低落,初见时眼前一亮的鲜花顿失姿色。血管里注射了镇痛剂,药效未过,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浑身上下只有虚弱乏力。
护士顺着她呆滞的视线看到床头洁白灿烂的玫瑰花束,微笑中带着难以掩藏的艳羡。“是盛先生清早使人送来的,希望小姐早日康复。一块儿送来的还有银鱼白粥,水晶虾饺,鸡蛋肠粉,芋头糕,都在厨房保温箱里放着,要不我端上来,小姐用一些?”
遂晚不言,心事重重的样子,面色苍白发青,形容寥落。护士当她刚醒不愿讲话,想着人总要吃些东西才能恢复力气,便起身准备去给她拿早餐。前脚刚抬遂晚忽问:“他没来吗?”
女护士反应了一瞬才知她问的是昨天陪护的那位温和俊朗的先生,乍一听没头没脑的,便说:“我也唔知他去哪了,今早冇见那位先生啊,花和早餐是他的佣人送来的。”
遂晚默然垂眸,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放宽心啦,也许正午不到就迫不及待来看你。”护士向来乐天,不然怎么称“白衣天使”。她离开病房轻轻掩上门,下楼时一壁回想昨天匆匆一面见过盛堂感觉他一定是那种富家公子,毕竟来海珠医院看病的多非等闲,他的气度一看又是出类拔萃的。
昨晚他好似有急事要先行离开,为病房里那位小姐预先支付了全部医疗费和住院费,共计一万元。有涵养还周到体贴,是年轻姑娘们容易产生好感的类型。而那女孩子年纪太小,应该是他交往的女朋友,这种男士身边是不乏女友的,那位小姐性子疏冷,看上去不大会为人,也不知两人之间能否长久。
她胡思乱想着,取了早餐用餐盘端上楼,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拉开门,甫一进病房竟看见遂晚挣扎着要起身下床,打着石膏的肩膀已经离开床垫。她慌忙就近搁下餐盘,去扶遂晚,“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我刚才去拿早餐了,您有事唤我就好,您这样随意起动是不利于骨伤恢复的,万一伤口加重了怎么办?”
遂晚在她的规劝下重新躺回床上,抬眸时乌墨一样的眼眸下有两抹明显的郁青,她无力地说:“我是想取一份早报。”
“哦哦,好,今早的报纸这会儿应该才送到,都在楼下报箱里,还没分发到各个科室。这样,您先用早餐,我去给您找报纸来。”护士依着她,实则内心已生出三分不愉,七分则是嫌她作张作致。好水好食伺候着,犹不知足,自己身体伤筋动骨,这时候偏还要逞文人清高,看什么报纸,耗费心神关心国家大事?
若非盛堂给过她不菲小费劳她费心照顾遂晚,她宁可躲清静也不愿鞍前马后伺候这冷冰冰的细路女。临走时郑重交代:“白小姐,切不可再擅自移动,否则我不保证您不需要再上手术台。”
《广州民国日报》报道了昨日韶关矿场的矿难,记者以沉重的笔触记叙了这一事件的发生和严重后果,末尾向遇难煤矿工人致以哀悼,同时向煤矿局甚至向广州国民政府敲响警钟,望引以为鉴。
矿坑坍塌,死难者共十三,矿场停工整改,应上级指示杜绝安全隐患。未来一段时间产煤量骤减,煤业股市看跌。
整件可谓轰动广州的惨难从突发到消亡仅过去一日,亦仅在一叠报纸中占据其中某页的小半幅版面。比不过三级片艳星新遭爆料的绯闻轶事。
她住在海珠医院养病的这段时间,盛堂再未出现,惟有每日清晨鲜妍的白玫瑰如期而至。
病房素净,墙壁洁白,窗帘浅蓝,如果不是花香中和后仍有消散不去的药水气味,她想,她会喜欢上这一隅宁静的地方。
一日三餐皆由护士小姐准时准点送入房中,清淡却滋补的单人餐,上好的食材,变着花样烹饪得色香味俱全。只是她总是没什么胃口,却也会慢慢把它们都吃完。
她明白一日三餐和那些玫瑰一样,都是那个人的心意,可他始终不来,她又不能下床太久,每天醒来靠坐在病床上长望窗外,有时晴,有时雨,某个时刻不知不觉昏睡。
药物作用让她变得嗜睡,沉眠无梦,也不会有他,再醒来多数时候是被护士唤醒的,唤她按时食饭。久坐不动又三餐照常,她肉眼可见地被养胖了些,脸颊上有了柔润的肉肉——恰到好处,她原先实在太瘦,现在整个人看上去健康温润地多。
在这间半封闭的病房,衣食无忧,她仿佛也变得钝感和懵然。她理解他的不告而别和突然失联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可能遭遇了复杂的事,学业上的,生活上的,家庭中的……他不告诉她,是因为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很想念他,日复一日的想念令她有一种时光恒久的错觉,她已经忘记今天是几月几日,窗外的榕树丝绦浓绿,气温升高,她猜测已经入夏。
她直视内心,鲜有怅然若失的愁绪,或许潜意识里已不再痴盼他会归来。
他们的轨迹短暂交错,终于顺应命运的安排,向着两个方向奔涌而去。光阴如逝水,时代如洪流,一场矿难不止是民国二十七年广州之殇,似乎也在他和她心头笼罩浓云,沉重之感和骤然中断的见面让萌芽的情愫日暮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