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做梦……”沈辞挥剑上前，挑剑的功夫，忽然看见迟霜寒摇摇摆摆走到祭坛高台边，眼神混沌，像是失了神。

沈溪行抓住他的纰漏，剑锋回拢收势，再度前破，翻飞了沈辞的剑。

哐当一声，寂静的山谷只闻剑鸣回响。

跳尸安静了，呜呜咽咽的厮语顿落，晚霄霁老实了，不再咿咿呀呀自说自话，在场的所有眼睛无一不汇集在祭坛的之上。

“师姐。”沈辞念着，眼里的震惊流出来。

迟霜寒似乎被人控制了一般，手里提着剑，颤颤巍巍，想要挣脱却无可奈何。她方才的一剑，把祭坛底部的符文震碎，符文的裂缝处红光闪烁。

沈辞想上前拦住受控的她，可却被迟霜寒挥剑挡在了外面。他焦急着，全然不知事情发展的原委。

沈溪行倒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若隐若现的红光，成竹在胸的模样让晚霄霁怀疑。她心有猜疑，该不会这场面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吧。

可又实在觉得不该，这小孩一看便是娇生惯养出来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娇贵气，眼角算不上城府极深，戏班子或许会找他演王府里的才子。

地上的红光愈发吓人，裂缝像是生长的树藤一般，渐渐生长粗壮。谷底平地掀起一阵疾风，风从缝隙中涌出，夹着尖刺树藤。

风力太强，谷底边缘围聚的跳尸被一排排刮飞，甩到崖壁之上，腥臭的烂血破体而出，谷底霎时成了血山肉海。

就连沈辞和沈溪行也抵不过强风，脚下的足迹拖出老远，迟霜寒依然伫立在原地，红光爬上她的衣摆，像是白衣在红光中犹如白莲染血，孤凄卓绝。

沈溪行凌空抓了一把空中飞散的东西，一看，是几节枯萎的小树枝，还有一两片手掌形的败叶。血枫林吗？他不由得联想到临安城下的见闻。

裂缝之中的冒出张牙舞爪的树藤，缠住她的身体，像是蟒蛇抓住猎物一般，先把猎物绞死，在一口吞下。

沈辞拎着剑上前，逆着风，三两下把树藤斩断，一记手刀打在迟霜寒肩上，抱着他御剑远离。树藤一时无措，追不上疾驰而去的他们，掉过头来扑向沈溪行。

漫天的树藤扑落，他没有一丝要逃离的意思，嘴角反倒抬起一丝笑意，慢条斯理抽出剑来，剑光一掠，树藤嚣张的来势也瞬间削减。

只剩下伶仃的微风，为他理顺长发。

“我就说，你小子果然是装的。”晚霄霁理了理自己的黑发，每顺一下，脸上的容颜便复原一分，三两下的功夫，她面目狰狞的脸容光复春。“不过呢，你还是打不过我的，那两个小毛孩跑不远，你也活不长了。”

“如此……”沈溪行淡淡念着，一手轻擦着脸上的灰尘。

晚霄霁眯了眯眼，皱眉接道：“你为何这般镇定，这个时候不该是泪水洗面，送自己最后一程吗？”

沈溪行笑了一声：“怎会，心愿已成，泪水洗面什么的还是等穷途末路的时候再演吧？”

他走上红痕残断的祭坛，心中遐思不断，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浅淡的眸子染上了血赤，像是方才经历过一场大战。

“许久未见，师妹。”

血瞳一启，原本寂寥清冷的谷底也喧嚣，一条条，一个个残魂断魄挤在空中，麻木不停的东西转悠着，而众鬼之中，夹着一条漫向远处的红线，红线顺着他们远去的方向飘忽。

这是他闲来无事时自个写出的符篆，大师兄总是说他不务正业，整日净瞎折腾这些不入流的邪修小道。这招叫“赤血瞳”，是他不慎走入瘴气后的琢磨出来的。

平津山瘴气中魅影重重，有些个小鬼恶魂机灵得很，练了些诡道。肉眼凡胎看不见他，修了火眼金睛亦然瞧不见。

那次误入，险些要了他的小命。好在池棠舍身入境，把他拉了回来。

池棠细伤满身的沈溪行，一脸恨铁不成钢，“师兄啊，你师妹我要是再来晚一些，你估计就要被小鬼亲烂了。”

“什么胡言，什么亲，可是我猜想的那般？”沈溪行擦了擦唇角，目光不解。

池棠双手叉腰，指着他说：“那不然呢？那些小鬼可凶了，在你身上留的烙印都是他们造下的罪孽，这一招叫‘移花接木，祸水东引’，师兄看不见这烙印吗？”

“哪有？小棠可不要骗我了。”他扶额叹气。

池棠见他不信，突然间咬破自己的指尖，左手挤出一点血，右手凭空引火，嘴里还念着不明所以的符咒。待到血燃尽，她一指按在沈溪行额间，一脸严肃正义，这时沈溪行才听清她念着——血煞诸魂。

刹那间，沈溪行的心海忽然清明起来，他听见瘴气之中鬼言谋语，看见自己长袍上印着无数血字。一字一笔，都是前生犯下的罪孽。

“好烫好烫，师兄你的火符是时候改进改进了——这下你看清了把，看清了不就帮你烧了。”

“烧什么？”沈溪行还在懵愣愣中。

忽地，眉间一点血灼烧，他忍着不皱眉，池棠在一旁合指祷念着：“平逐不祥，火除邪祟——”

他全身在温火中洗浴，场面有些想凤凰涅槃，只是他不是凤凰，也没见过凤凰涅槃。温火之中，他听见池棠俏皮的声音：“师兄你可不要忘记我，要不是你可亲可爱的师妹，你的阳寿今日有一半就要折在这里了。”

“这招叫什么？”他歪头一问。

池棠“诶”了一声，有些失望，“叫赤血瞳，那些小鬼先不仁义，就不能怪我们用些坏招了。我用一点血引他们上钩，借他们的眼睛看路，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师兄也太冷漠了，居然不把我的话记在心上……”

他在温火中抬手，火尽，一身轻，“我记着，只是方才我在火中，怕许下的誓言被火烧尽，故不敢乱说。”

“真金不怕火炼的，师兄！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一次。”

沈溪行嘴角漾起一个梨涡，柔声道：“好，不过这术法要如何驱使，小棠能教我吗？”

“师兄！你成天不是问这便是问那的，我可不是百事通。你为何总是如此，一会呆愣愣傻傻的，一会又心事重重处处记挂，我看不懂你是什么人。有好几次，我都觉得你被夺舍了，可又不敢确认——你心中的□□，是这般有气无力的？”

“……”

“你看，又是这样——所以呢，为了防止我的师兄被间歇夺舍，我便大发慈悲，把这赤血瞳传授与你。”

“也好。”

“但是说好啦，在大师兄面前，你便说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不然大师兄又要起疑了。”说着，池棠为他演示咒法运转，讲到最后，她顿了几瞬，“师兄用这招时，若是遇见了什么怪事，可千万不要怀疑。”

“怀疑？怀疑借错了小鬼的眼睛，把你看成小鬼头了吗？”沈溪行摸了摸她的头，一手举剑发誓道：“怎么会，小棠永远是我最好的师妹，即使是小鬼头，也是最好的小鬼头师妹。”

池棠默默露出笑容，又默默收了回去，千言万语，最后一拳打在沈溪行肩上，责怪道：“师兄最坏了……最无理取闹……最……”

当时山风太大，他没有听清池棠说了什么。

“最料事神通，最一语成谶……最会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了……”此刻的山风不再喧嚣，轻轻一握，还有捕风的恍惚感。

沈溪行眼里的血瞳很快熄灭，一旁的晚霄霁看准时机攻了上来：“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对转世轮回如此执着，一个黄毛丫头死了就死了，被献祭走了好多年了，还要把她放进忘川里，不接新生接旧魂。”

他横剑拦着晚霄霁，守着身后的红线，寸步不离，“前辈亦是如此，不遑多让。”

她急中生火，脾气被点燃了，“你用那小鬼头的眼睛看到了什么，适才你的剑法可没有这般局促。”

沈溪行一个扫腿，把她绊倒换招，无双剑在圆环祭坛上快速划了几下，祭坛变成了圆形方孔半两钱一般，他站在其中，放了个防御阵，避免再次大动干戈。

晚霄霁不理解，为何冶光辉那厮要他杀死迟霜寒。她早早来此守着他们三人，谋划着到时候一刀杀死她，谁曾想这三家伙都不简单，一箭三雕是幻想，干掉一个人更是不容易。

知晓她过往的人，或道心已逝，或久离人世，这小子出了奇，三两句话间，挑点了她压在心底的往事。这血轨术缺一生魂便可功成，如今阵破人跑，两处空空。

晚霄霁站在阵外，绕着方阵一圈一圈找着破绽，目光时而落到沈溪行身上，时而顺着他的目光凝望，“你说‘不遑多让’是何意？轮回生死定，我们可不是仙，没有这种逆天改命的办法，除非……”

“先前在山门中读过前辈的故事，情之深至，未敢忘。”

晚霄霁冷哼一声，“你说笑呢？这世上唯有三人认识我，一个是师父，早已仙逝驾鹤西归，另外两个是师兄，双作鸳鸯隐入凡尘，一个失心被夺舍元神寂灭 ，一个唯唯诺诺不知所踪——谁人为我作序写传，说笑罢了。”

她一拳打在防御阵上，几声轰鸣震耳。

“家师源崇光，不善言辞，劳请见谅。”沈溪行和蔼回应，这还是出山以来，第一次说起师父的姓名。

念着故人，念着，故人。

刹那间，走远的记忆又回环在她面前，此间隔着的山海年岁一并消弭，往事如风吹乱她鬓前碎发。

“你想用什么法子救那姑娘，那个叫沈辞的家伙也是天真，以为‘不系之舟’可弄虚作假，让她复生，让她不受轮回煎熬之苦，可是呢……她的魂魄早被血轨术的阵法磨折殆尽，转到下一世的人，不过是爬上了不系之舟的小鬼，她身上的罪孽，是数不尽的。”

沈溪行凝望着漫散的红线，想到池棠从前说过的话。

“师兄不要忘记我。”

“你从别处来，认识的她可不是迟霜寒——可惜了可惜了，沈辞想救迟霜寒，那么，你想救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