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没有放弃。”习礼叹了口气。“我能问一问理由吗,是……为了无野?”
柏婪沉默几秒,摇摇头:“理由太多了,不过你真要我回答,一时反倒想不太出。”
其实能有什么理由呢,无非是那一套救世主义,讲起来太大,也太空,没什么意思。
如果要柏婪讲出自己和从前的区别,恐怕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以前他做事总有一套准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划分得很明确。
然而现在倒是越来越随意,他相信自己的心,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他救鬼怪,是因为他认为这是正确的事、应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习礼理解地点点头,随后将目光转移到那五条规则上,缓缓开口,一下便问到了重点:“广告商有说,无野究竟是人类,还是鬼怪吗?”
正好他问起,柏婪便将广告商的回答如实相告,顺便也将其他内容讲了讲。
习礼听完接着分析:“所以,无野被定义为人类,代表他的灵魂和肉身都符合了人类的定义,他的肉身本来就是由生育而来,天然符合,但灵魂原本却属于鬼怪,本该是永恒不灭的,却在来到蔚蓝星球后符合了人类定义里的随时间流逝。所以,结合规则前三条可以得知,鬼怪灵魂不灭,其实是因为黄昏国没有时间流动,而来到蔚蓝星球后,时间开始流逝,灵魂自然也开始流逝了。”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柏婪点点头:“所以,只要鬼怪的灵魂来到蔚蓝星球,就会自动变为随时间流逝的灵魂,符合人类灵魂的定义。”
习礼一推眼镜:“嗯,看来问题在于肉身。”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从无野入手:“无野,你是怎么变成鹤厉,又变回无野的?”
柏婪并不知道无野是自杀后才得以找到他的,于是此刻也跟着习礼望向无野,等待他的回答。
无野不想让柏婪知道他的自杀,但此刻也不得不交代了:“有人告诉我,肉身不能通过月光桥,只有灵魂才可以……于是为了让灵魂离体,我自杀了,再醒来时,就是在李凡身上,忘记一切的状态了。”
“后来想想,或许是有人帮了我。”无野眼神暗了暗:“我的肉身被修复了,临死前,我的确曾托安保留我的肉身,可他虽然是医生,却并不会修补身体,只有最高阶的人偶师懂得如何修补人类的肉身,不然,我的肉身早应该变成一具无法附身的尸体。”
无野面无表情地说着,手心忽地一暖,他下意识侧头,看见柏婪心疼的小表情,不禁笑了下,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有人在背后帮我,不仅为我修复肉身,说不定还引渡了我的灵魂,虽然没有灵魂状态的记忆,但我也知道,离开肉身浑浑噩噩的灵魂,要想靠自己找到月光桥,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让鬼怪回归灵魂状态,经由月光桥来到蔚蓝星球这个方法,也是行不通的。”习礼冷静地分析。“鬼怪的身体不能通过月光桥,回到灵魂状态失去神智又无法找到月光桥……难道真的没有方法,能让鬼怪的灵魂通过月光桥,成为人类吗?”
无野沉声道:“会不会有些隐藏的规则,被我们忽略了?比如引渡灵魂的方法之类的?”
习礼:“那要问那个引渡你的人了,能找到他吗?”
无野摇摇头,苦笑一声:“我找不到她,我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她。”
无野将头垂了下去,柏婪看了他一眼,出声参与道:“军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他本是随口一问,却见习礼原本平静的眼神猝不及防地一震,几秒后,她将目光落在柏婪身上,又转而看向无野,随后浅浅皱起了眉。
习礼的表情令柏婪心头忽然一动,他看向习礼,眸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厚,哪怕已经猜到什么,仍然没有着急催促。
习礼被他这样看着,表情越发不安,犹豫半晌,她叹了口气,开口时语气竟有些怨怼:“总跟你在一起,我都变得不会撒谎了。”
柏婪闻言笑了笑,这才问道:“你想到办法了吗?”
习礼没回答,缓缓背过身,盯着白板上的五条规则,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两天前,神谕降临的那一天,随着神的声音落下的,还有一百座通体雪白的桥梁。那些桥白得几乎有些透明,另一端笼罩着灰色的、看起来就充满不祥的雾。”
“军队立即封锁了桥梁,我的上司受命带领一队人前去探查,他是个急性子,侦查队伍成立得仓促,也没带什么仪器,因为听过神谕,他们都以为月光桥会在合并日后才开放。”
说到这里,习礼声音忽地一沉:“可谁也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就那样,毫无阻碍地走进去了。”
闻言,柏婪微微睁大了眼:“他们……进入了黄昏国?”
“是的,根据调查记录,他们见到了矮人的小木屋与小红帽的糖果工厂,应该是进入了童话镇版块。”习礼拿起了白板笔。“他们没有见到任何鬼怪,可能是知道人类的可怕,躲了起来。”
听见这话无野冷笑一声:“鬼怪被禁止通行,人类却可以大摇大摆地来回,神还真是……一如既往。”
习礼不置可否道:“军队里有人和你想得一样,他们甚至认为,那些不是桥,而是神在大战前送给人类的,一百座易守难攻的城池。”
习礼用笔在白板上重重画下了一道。“军队高层分为两派,一部分认为不应等到合并日,应该利用有利地形主动出击,另一部分则认为进入黄昏国风险太大,守住主场优势更为重要。”
说完,她转过来,看着二人,目光深沉。“最近的会议上,月光桥总是被反复提起,高层俨然已将那一百座桥当成了军事要塞。我却觉得,神不会这样无聊。”
见二人还是皱着眉,习礼只好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你们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无限广告会在副本结束后,为我们提供留在黄昏国度的选项,难道只是让我们为那些鬼怪实现心愿?”
怎么会没有怀疑过呢,这样多此一举的行为背后,究竟是神的指引,还是有人欺天诳地,胆大到违背神的意愿假以暗示呢?
来不及深思,柏婪目光不经意间越过习礼,落在了藏在她身后,被刚刚书写上去的第六条规则。
规则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附身。
那一刻,柏婪忽然就理解了习礼此前的犹豫。
那是一种,不忍放任一意孤行之人头破血流的犹豫。
只因那个唯一能够将鬼怪灵魂从黄昏国度带往蔚蓝星球的方法,在她眼中,是绝对无法实现的。
而她还知道的是,知道这个方法的柏婪,绝对会堵上一切、义无反顾地去尝试。
柏婪下意识看向习礼,发觉她望向自己的目光竟温柔得几乎有些陌生:“很抱歉,但是,让人类前往黄昏国,接受鬼怪的附身,从而将他们带来蔚蓝星球,是我目前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了。”
“不……真的,非常感谢。”柏婪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灿烂笑容:“谢谢你,习礼。”
时间不多,得知了方法的柏婪动作略急迫地打算离开会议室,习礼坐在会议桌旁,目送他们离去,忽然腕表一震,她低头看了眼,随后开口提醒道:“林小蛇好像回来了,或许……之前黄昏国度没人,还有别的原因。”
柏婪推门的动作一顿,他原本是打算直接前往黄昏国验证的,闻言倒是稍微改变了主意,绕道去了公寓一趟。
果不其然,推开门,鬼怪们生活过的气息尚未完全消散,连餐桌上的粥都还剩下一半,却没有任何人影。
鬼怪们从不浪费食物,看这情景,应当是突然离去的。
“估计是被遣送回黄昏国度了,造物果然不会留下任何漏洞。”无野道。
柏婪目光巡视一圈,最终落在不知为何翻倒的椅子上,轻轻叹了口气。“只能先去黄昏国看看了。”
正如习礼所言,位于华夏北区的两座月光桥早已布满重兵把守,高高的沙袋墙和铁丝网将桥头围得密不透风,每隔一米就把守着一位荷枪实弹的哨兵,皆是目光警惕地望着桥另一端的浓雾。
柏婪与无野试图靠近,可连桥的样子都没看清就已被拦下。他们只好就近找了一处废弃的高楼,这才勉强看清桥边的部署。
只见一队又一队士兵不断将数挺重机枪和反坦克炮向桥头运输,罗列整齐的炮口直指桥的另一端。
与此同时,在距离桥头最近的混凝墙后,一门巨型炮巍然矗立。炮管长达数十米,厚重的炮身由精钢铸造,表面布满了铆钉和焊接痕迹,炮身周围环绕着巨大的齿轮和液压装置,宛如一座坚无可摧的钢铁堡垒。
足能容纳十人的漆黑炮口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只是看着都令人不觉心惊,没有人会怀疑它的威力,想来不论是多么强悍的鬼怪,只要不幸成为那钢铁怪物的目标,恐怕就连一块完整的皮肤组织都无法留下。
望着这连苍蝇都难飞过去的桥梁,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难色。
负责把守眼前这座月光桥的是一位头发略灰白的女上将,此刻正挥舞着手臂,似乎正在驱赶一些离得过近的士兵,随后对另一边的副手指示了些什么。
副手点点头,紧接着做出几个手势,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即来到那巨型炮旁,与此同时,其他士兵却动作整齐地向外退了将近十步的距离,下一秒,一道清脆而尖锐的口哨声响起,所有士兵同时半蹲了下去,双手放在了耳朵上。
看着他们的动作,立刻意识到什么的柏婪马上转头看向无野:“他们是在准备测试那架巨型炮。”
无野几乎立刻明白了柏婪的意思:“这样大的炮弹,发射时一定会产生大量尘土。”
柏婪双眼亮晶晶的,望着无野不住点头:“趁那时候,跑过去!”
无野也笑着对他点点头:“我们先下楼贴过去。”
二人用最快速度走到离防线最近的地方,距离月光桥大概还有一点几公里,二人脱下外套,在头上围成了个简易的头盔。
柏婪外套是黑色皮夹克,材质有些硬,没法完全包住,无野脱下自己的马甲又替他结结实实围了一圈。
柏婪老老实实让无野帮他,一双眼露在外面眨巴眨巴,无野看着看着没忍住,轻轻吻了下他微颤的睫毛。
有些痒,柏婪不禁笑了,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炮火已经上膛,只好拉过无野的手,示意他捂住耳朵。
“轰——”
巨大的炮弹流星般射向桥对岸,刺目的白光一瞬间将方圆百米笼罩,因为有浓雾,看不清地面的情况,只有几乎冲上云霄的炮灰显示出了这杀器的威力。
所有人都被扑面而来的黑灰呛得闭上了眼。无人注意其间两道修长的身影游龙般逆行钻过密布的防护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桥梁靠近。
只有戴着防护头盔的调试人员注意到了那不寻常的影子,他用手抹去头盔透明罩上的烟灰,想要看得更清楚时,却怎么也抓不到刚刚一闪而过的踪迹。
半晌,浓烟散去,副手指挥士兵归位,围观的群众也缓缓散去,似乎除了炮口的余温,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痕迹。
人类总是习惯以关键事件为节点记录历史,如果一段历史被遗忘,或许是因为其开始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