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孟生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不待看清画上人的容貌,立即站起身,对一脸喜色的百晓生行了个赔罪礼,道:
“尊者勿怪,在下、在下没见过那程状师的脸。”
一不知名姓写法,二连人相貌如何都不知道,这是找的哪门子人?
莫不是砸场子来了?
孟生本以为少不得受百晓生一番怨怼,岂料对方不过摸了把胡须,围着方桌绕了一圈,半晌后幽幽道:“无怪,听你意思,”百晓生顿了又顿,“是晓得这位......姑娘的踪迹?”
百晓生不知,称呼此人为“姑娘”,是否合适。
他记得,四十年前他混迹京城,那大夫就在找画中人了。
彼一时,他还只是个无名之辈。
这些年他从京城一路北上,先后游历了济南府、开封府、太原府,最后选了西安府三原县落脚。
其实也只是因为,他听那位大夫说过,前朝都城消息同样灵通,言下之意,来日他会去这里碰碰运气。
百晓生记得清楚,上一次见面,距今也有二十来年,可谁人能料到,那大夫仍是一副年轻医者的模样。
温润如玉,眉眼带风。
容颜未改并非天方夜谭,何况对方还是个大夫。
这样的人手里拥有驻颜奇术,谁人能质疑一二?
且不说他老毛病,不对,彼时还不能称之为老毛病,然而他不遵医嘱,嗜酒如命,当初得那位大夫妙手仁心治好了的病症,经他十来年的糟蹋,又开始展露苗头。
及至三年前,他才下定决心,改喝清茶。
心心念念的画中人,已出现在三原县,那位大夫如今可是在其身侧?
若事实并非如此,那他是否可以借此要来驻颜秘术,返老还童?
想到这里,百晓生心下难耐,他盼着这一天很久了。
府上那位状师的踪迹,孟生确实知道几分,于是他点了点头,解释道:“眼下这位程姑娘,就在容府查案,我来时人还未离开。”
百晓生又问:“你要查的人,是不是一位、一位年轻的姑娘?”
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名字还一样的念法,要找她的人,仍是一位年轻的大夫。
才能对得上!
孟生狐疑地看着百晓生,又仔细瞧了几眼画像,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方才他还觉得两人关系匪浅,怎么这番话听起来,百晓生又像是对程状师一知半解?
压下心头好奇,孟生道:“在下虽未瞧见程姑娘的相貌,但听过她的声音,也知道她的眼睛是何模样。”
他语气极其肯定:“不到双十年华。”
百晓生问:“是遮了面?”
孟生再次点头,道:“对,面纱挡住了大半张脸。”
话音才一落下,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鸡鸣,孟生讶异的同时,头已往天边望去,他这才惊觉此时晨光熹微,原来已是寅末了。
百晓生打了个哈欠,起身将堂内灯火逐一灭了,脚步一转,又取来一块密不透光的白纱,递给孟生,“既如此,烦请一辨。”
孟生虽不知百晓生究竟意欲何为,却仍是依了他的话,然而他才将画上人双眼以下遮住,心中便觉一阵古怪,本以为是将起未起的晨光所致,正要试图拿起画卷两端看个仔细,百晓生已先他一步动了。
白头翁一手拦住孟生,嘴里不停歇:“你一个年轻人,眼睛怎还不如我这个六十的老头子?”又道,“你站着别动,我另去点一盏油灯来。”
说是老头子,然手脚轻便,身子骨利索,不过片刻功夫,孟生就瞧见远处跑来一簇明明灭灭的灯火。
百晓生走到近处,见孟生双眼发直,似乎没什么气力,不由问道:“昨夜没歇息好?”
孟生摇了摇头,他在马车上睡足了时辰,并不觉疲累,只是桌上这画确实古怪,还有一种令他说不上来,却足以使得他汗毛竖起的感觉。
有些纠结,不知当讲不当讲,可又觉得其中所藏之事不利于容府上下,只能转了个弯,道:“尊者此画从何处得来的?”
百晓生眉头一蹙,道:“你问这个干甚么?”
“只是一幅画而已,若你实在辨认不出,你回去容府时,捎带上我,届时我自会想办法看个清楚。”
“至于你要的消息,一旦有信,我的人将亲自送到你手中。”
孟生惊讶不已,道:“尊者不是有言在先,不愿牵扯进官府是非?”
“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百晓生话音虽轻,却不想再同他口舌,至于画像来处,他不必同旁人解释。
孟生听出他言语中的拒绝之意,但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不过他想,眼下能给他解惑的,只有自己,也只有一个办法。
百晓生见对方已重新端详起画纸,以为他收了刨根问底的心思,忙问:“可是此人?”
天边光亮被近前来的百晓生挡了个七八成,便只有暗处的油灯能视物,这样半明半暗的气氛,摇摇晃晃的火光落于画纸上,孟生一时竟不知恶寒从何处而起,便赶忙将脸别开,不去看那幅画像。
天边薄云遮日,万物仿佛失了颜色,孟生远远瞧着,心下剧烈起伏。
这一瞬间,他想,他知道那种怪异感是什么了。
百晓生见孟生这副样子,以为他瞧出甚么来了,握着油灯绕出几步,追问道:“是不是?”
孟生却无视耳边的声音。
他好似真的有些困顿了,不知是被百晓生问得烦了,还是被突然而起的日光刺了目,眼皮无力地耷拉着,下一刻,四肢不稳,脚下趔趄,身子一晃,将百晓生的上半身严严实实盖住了。
孟生手长脚长,生于乡野,百晓生矮上几分,身形又偏瘦,即便挣扎,一时半会儿的,也探不出头来。
两人栽倒在一处,一时竟只能听到从底下传来几声呜咽。
不知是否天意,经由这样的疏忽,油灯引线落到方桌之上,大半灯油沿着桌边停留片刻,又慢慢地往下滴落,不等地上两人起身,就撒了一地,至于火苗,早已将“老旧”的画纸点燃。
百晓生听见油灯罩子碎裂坠地,且离他越来越近的声音,顿时心如死灰,就连原本蹬个不停的双腿也没甚么力气了。
孟生同样着急,他想站起身,便猛地往两旁挣扎,可早在先前,另一半的灯油就将此处的地面淌了个遍,更是将两人的鞋底沾得滑滑腻腻。
故而他们之中,无论是谁,无论手或脚,越使力就越发打滑。
百晓生脑门吃痛,心下更是后悔不已,他不该高兴过头,将灯油装得那么满。
孟生到底不蠢,或许更是怕容府被百晓生记恨,他很快便得了技巧,用手臂处的衣物吸干近处的灯油,待稍稍能动了,一个翻身,就越过底下正挣扎的那人。
百晓生终于得了顺畅,他面红耳赤,鼻头发酸,不管不顾,连鞋靴也扔掉了,只想着快快钻出来“灭火”。
可惜天干物燥,一幅画像用不了多久就能烧个干净,因而哪怕百晓生不怕死地扑了上去,也只区区保住一半画纸。
画轴下端烧得仅剩下残边,檀香轴身被这么一撞一扯,已向另旁滚落。
孟生捡起停在脚边的那根圆木杆,缓缓行至百晓生侧方位置,将地杆递给白头翁,出声道:“尊者。”
百晓生抬起头,孟生微一打量,只觉眼前之人恍若老了十岁不止。
不仅没有精气神,双目亦难掩失望。
百晓生无声接过,默默将这半幅画卷好揣在怀里,只小声道了句:“今日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他原本以为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可如何又能料到,一来二去之下,事情竟成了眼下这般。
上回观摩已是一年前了,方才也只顾着瞧旁人的反应,他哪儿还记得画上人长甚么模样?
何论幅画像已被烧成了两个颜色,人像皱皱巴巴、深浅不一,更是难以辨认得出。
孟生点头,脸上尽是歉意:“或许尊者说得对,我真是没歇息好,竟连脚都站不稳。”
百晓生摇摇头,“这不怪你,我没那个福分罢了。”他这一句说得不明不白,孟生知道这话大抵不是说给他听的。
又道:“至于你要查的那位状师,我近几日大约没空了,到时派个得力干将祝你一臂之力。”
孟生抱拳,道:“多谢尊者。”
然而他刚一转身,却是脸色大变。
发黄老旧的画像上,画的是一个十几岁的人,笔墨年头和画纸,偏偏一般无二。
那这还能是什么。
除了仇人,孟生再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他没有忘记,方才油灯灯火之下,心头突生的那种莫名的诡异。
不管是哪个主顾,亦或百晓生本尊与画上之人有纠葛,哪怕其中的恩怨是非,关系到上上下下几代人。
可是他不能让容府牵扯进来。
能打动百晓生的利益无疑是巨大的,唯一的办法,只有立刻毁掉这幅画。
哪怕到最后,画上“仇人”真的死了,也不能是因为他、因为容府。
孟生心想,幸好他做到了。
多亏了百晓生手里,那盏护得仔仔细细的油灯。
其实他原本想了好几个由头,譬如“以为被贼人袭击,怕对方自杀,故而以手肘抵住贼人唇齿。”
可又想起,近旁早已无人,也有百晓生问他的那句——昨夜没歇息好?
更有取画伙计跌倒摔画在前。
至于为何能算无遗漏。
还得多亏从前他做和事佬时,将许多本事练了个十成十。
两方斗嘴,便会在旁处落了心思。
而方才百晓生握着的油灯在什么方位,桌上的画像又在哪儿,他看得清楚,自然就能够万无一失。
赵乾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直至日上三竿,方听见喊他用饭的声音。
他在容府住了多年,是有独院的,且离表姐所居的梧桐院不过百步。
见房门半晌没动静,来喊人的贺嬷嬷忙凑到隔扇前,道:“表少爷,大小姐她们都收拾齐整了,吃过饭食便打算上山。”
上山,是为查个究竟。
赵乾斜躺榻上,闻言看了眼窗外天色,愣道:“这才辰时过半,表姐和惜霜可受得住?”
贺嬷嬷面带笑容,显然开怀极了:“大小姐好得很,正和程姑娘说话呢!”
“惜霜你知道,这会子怕是在一同找证据。”
赵乾再不碎话,忙起身穿衣。
到了梧桐院,赵乾适才明白,昨日程姑娘所言“一时神伤”是何意。
屋内光影交错,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餐食,桌前围坐几人慢声交谈,朦胧又惬意。
好像近日所见,不过一噩梦而已。
听到脚步声,容长秋抬头一看,面上虽无笑容,却自有气度,道:“快坐。”
她的面庞仿若雪山,嗓音干净透亮,每每开口都好似有一阵风从山涧吹过。
赵乾点头,微笑道:“来了,表姐。”
一时神伤,意示——神伤只是一时。
这样,很好。
赵乾希望,日子可以继续这么和和美美下去。
然而,上天总是不让人如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