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没想到很快又再次见面了。一个白衣女人,那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交易的过程中她的话不多,没什么表情,不爱聊天,不曾说过什么自己的话,并且似乎对交易本身也没什么兴趣,只是按部就班地办事罢了。我当时也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办事,重复着她和卡罗尔的问答,也不曾说过什么自己的话。呵,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就是等会请你吃饭要烧什么菜呢。对于她,我确实并不关心。”
“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都清楚。上次阿库玛跑出去闹事,我们赶到教堂的时候。她当时不是喊我和她一起去找乐器了吗?那还是我第一次和她有什么私下接触。她对我说过她喜欢音乐,那还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兴趣爱好。我们跑到一家教坊借了一架琵琶回来,结果发现你已经自己行动去救阿库玛了。我说服了公差放我们过去,然后就听到她弹了一首曲子。”
“即便手臂有伤,那首琴曲也还是弹得那么好。她弹的是诺玛经常弹的,关于家乡的音乐,模仿那孩子的琴曲,试图以此引起阿库玛的注意,我知道,我听出来了。我也同样听出在那首曲子之中含有别的情感,她自己的情感。似乎有一种哀伤,一种渴望什么又无法得到,失去什么又无法再见的无助,一种前途未卜的茫然。我不知道她过去曾经历过什么,只能从一首曲子中窥探些许端倪。”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听到了更多的琴曲。当然没有很多,因为她的手臂受伤了嘛。过去的这一个月,我并没和她说许多话,很多时候只是在听,听从那距离不远的拉谢号上传来的音乐。这一个月,她总是和诺玛在一起,她不会说那孩子的语言,那孩子也听不懂她的语言,然而凭借音乐,我想她们还是互相交流了许多。也或许唯有通过音乐,她才能够向身边的人展露自己的内心吧。我看到诺玛很喜欢她的陪伴,她也很喜欢孩子的陪伴。我看到过诺玛的笑容,也看到过她的笑容。她们是两个很孤独的人,孤独的时候,能有一个和自己同样孤独的人在身边,一定也可以互相慰藉吧。”
“你不知道这件事,秋茗姊妹。几天前她曾经来找过我和卡罗尔一次,她希望能够和那位出云介先生取得联系。我从没问过她为什么,但我能想到,因为这位泷川出云介先生是征夷将军的近侍,在难波有一些……将军府的贵人,若从中斡旋或许可以令阿库玛得到释放。事实也确实如此,就在她和出云介先生见面的第二天,我和你探监的那一天,她离开的那一天,释放的命令下达到了城代所。那时你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她说过,希望能对你保密。我照做了。”
“那时我不知道她如何认识出云介先生,她为何要委托我们做中间人联系出云介先生。我同样不知道出云介先生已知晓她的身份,已和卡罗尔联系过要做出对她不利的行动。我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瞒着我,以守宫为翻译,进行谋划。若我知道,事情会有什么不同吗?或许会吧,但我不知道。”
“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也有很多事是我知道却向你保密的。许许多多的未知,所以如今就是这样的结局了。”
冈田片折一只手按在棺材上,低垂着双眼,说,“不知道是因为不关心,因为觉得与己无关,所以不愿了解,是这样的。可这从一开始就就不是与己无关的事,不是吗?早知道这样,从一开始我就该知道些什么,做些什么了。对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秋茗姊妹。可我觉得,现在的她,我认识的她是一位很好的人,她不该有如此结局。”
她面前的是一具长方体的棺材,简单地刷成黑色,没有任何装饰花纹。敛尸所通用的普普通通的收敛物品,仅此而已。
“这不是你的错,冈田小姐。”
曲秋茗站在她的身边,看着棺材,手中握着数枚长钉。方才冈田片折和那位敛尸的大夫把棺材送了过来,她在柴架上铺了一层白布,和二人一起,将棺材放了上去。接下来就该敲钉子了,“并且,要我说她也该有如此结局。用剑者必为剑伤,是这个道理吧。”
眼前的人没说什么。
“别那么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嘿,你和威斯克斯怎样了?和好了吗?”
“没有。”
女人摇摇头,“上次卡罗尔带着尸体回来,向你解释之后,我就和她吵了一架。到现在我们都没再说话了,我现在睡觉都在自己的医房睡。”
“呃……这其实也不是她的错。”
她别扭地翻了翻眼睛,帮谁说话呢,“她只是帮那位出云介先生做个中间人而已嘛,这又没什么,只是她不对你讲,这有点不太好。但毕竟是别人要求嘛,也不能完全怪她。”
“……”
依然是沉默,随后一声叹息,“……秋茗姊妹,我刚才说过,很多事我知道却向你保密。很多事,我想其实还是应当对你告知,即便是别人要求。”
“别了吧,商场信誉还是很重要的。”少女也摇摇头,微笑,“我能理解,你不用说……其实我大概也略知一二,和那艘帕拉斯号有关?”
“……嗯。”
“嗯,行吧,先这样吧。”
她伸手在棺材边拍了两下,“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完。以后的事,若我真想得知,我会再来问你的。”
“嗯。”
“说起来,维诺先生还好吗?”
“脚崴了,可能要过三五个月才能行动。”
“至少还没死。”
曲秋茗看着棺材,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这也算是一种改变吧。以前可不会这么草草了事,人还活着,仇恨还没结束呢。”
“我不觉得会轻易结束。”
“当然啦,现在躺着的这位不就是个佐证嘛。唉,她留一个活口给我们,以后的麻烦可还得我们来处理。”
“……”
“至少阿库玛和诺玛已经离开了。以后,就算要再找她们,也不会那么容易了吧。只是,唉,这事可真不好说,维诺先生的做法我也理解。我想她也理解,所以才会留其一命。”
“……”
“行了,冈田小姐,别这么闷闷不乐的,来干活啦——锤呢?哦,唐小姐!”
不远处沙滩上坐着的人,听到她的呼喊,站起身。
“请把锤子递过来!”
唐青鸾弯腰拾起放在身边的锤子,另一只手握着方才一直抚摸的软剑,走来。
“我向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冈田片折小姐。我在这儿认识的朋友,她为一个西方来的商人工作,是船上的医生以及翻译。”曲秋茗先对唐青鸾介绍,然后看向冈田片折,“这位小姐叫唐青鸾,她是夏玉雪的朋友,正好在日本,今天来参加葬礼的。”
“您好,唐小姐。”
冈田片折用汉语打招呼。
“こんにちは。”
唐青鸾用日语回应,勉强地笑一笑。
“唐小姐,我还不知道你会日语呢。”曲秋茗看着她,问,“你来日本才……两个月吧,刚才听你说。”
“嗯,是的。”
“这么快就学会了呀,我来这也有差不多一个月了,我也尝试和冈田小姐学习,可我就一点都不懂。”
“嗯,我有一位好老师。”
她头低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局促地抬起来看向冈田片折,“呃……不是,我的意思是和冈田小姐一样好的老师……也不是,我……”
“没关系啦,我确实不太擅长学外语。”
曲秋茗觉得有必要如此纠结吗?自己确实不擅长也懒得学,以前还能靠血的作用混一混,现在血也没了。
“您的老师是谁,唐小姐?”冈田片折询问,“也许我认识。”
“是……一位叫玛尼伽·康答的印度女士。”
“哦,康答女士。”对面的翻译点头,“我确实知道她,她确实是一位很优秀的学者。她不幸离世,请您节哀。”
“谢谢。”
“红叶小姐近来如何?”
“……挺好的。”
“好像你们彼此也有一些联系嘛。”
曲秋茗在一旁听着,说,“大家关系比想象的还要近一些,真是巧。”
“秋茗姊妹,康答女士是一名海商的翻译,那位海商,王红叶小姐和我们有生意往来。”冈田片折顿了顿,继续回答,“并且……红叶小姐还是出云介先生的未婚妻。”
“哦,这样。”
少女注意到对面的人又一次低头。
“曲小姐。”
对面的唐青鸾伸手,将手中剑递过来,转移话题,“我……我把剑修好了。”
她手指捏着剑身,剑柄朝前。方才还扭曲的软剑如今又一次变得笔直,变得柔韧,剑柄微微晃动,光洁的锋刃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银光,哪里还有阙口卷刃或者血锈污痕?
“啊?”
曲秋茗接过剑,看了看,动手弯一弯剑身,直将剑弯成一圈。松手,剑伴随着簌簌风声弹起,轻松地恢复原状。这柄剑根本如同全新一般。她将剑放到身着的长裤边,贴着腰送进去,感觉皮肤一阵冰凉,软剑没入布料中。
她动动腿,行动自如,完全没有阻碍,如过去一样。
“你咋做到的?”
扭曲的剑身掰一掰或许还真能弄直,但阙口可没法简单复原。如果这人是想借此转移话题的话,那可没选个好的借口。
“就……别提了吧。”
唐青鸾双手放到背后,又一次转移话题,“你们要钉棺材了?”
“嗯。”
“我可以……再看一眼吗?”
“当然。”
曲秋茗伸手推开棺盖靠到一旁,一阵浓浓的樟药味从其中散发。
唐青鸾走近,看着,躺在其中的尸体。
“……即便再看一次,也还是很难相信。”她轻轻皱起眉头,兴许是觉得药味刺鼻,“我不知道……嗯,我是说,战斗现场没有目击者,对吧?这具尸体也没有头,对吧?只是穿着她的那件白衣而已……感觉,我不知道,有点可疑呢。我是说,俊秀他没必要把尸体的头砍下来再丢到海里,对吧?公案小说里面,这种无头尸一般都是为了——”
“——伪装身份。”
曲秋茗接过她的话,伸手朝里面指了指,“看看她的手。”
“呃……手指有茧,当然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专门找了个类似的人,比如说琴女什么的代替——”
“她手臂上有旧的剑伤痕迹,这个可不好模仿。并且她的指纹和生死状上的画押,还有她之前交给我的一些契书上留下的一样。”少女又一次打断,“我做过对比了,唐小姐,我也曾经和你有一样的怀疑。不过,就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她本人的尸体。再说,我觉得出云介先生没必要在此事上故弄玄虚。”
“……话说回来他也没必要砍头嘛。”
“可能是仪式感吧。”
曲秋茗抓抓头发,“也有可能……担心不砍头死不透吧,毕竟……算了,没什么。”
毕竟还有血的作用呢。
只不过泷川出云介应该不知此事。
对面人应该也不知,所以最好别多提。
“……我想也是了。”
唐青鸾别转目光,将锤子递过去,向后退两步,“……我想,始终也确实就是这样了。”
少女将棺盖重新盖上,一手拿着钉子,一手拿着锤子,开始动手。
一声声敲击,一下接着一下。
冈田片折在一旁给她递送铁钉。
唐青鸾默默看着。
无言。
海风吹动屏风。
火焰摇曳。
远方传来浪涛的声音,持续不断,一下接着一下。
曲秋茗围绕棺材走了一圈,将四周钉好。
现在棺盖不会再被打开了。
很快,整具棺材,和其中尸体都不会再留存于世。
“唐小姐,请去车上把她的那顶斗笠取来。”
“哦。”
唐青鸾很快带着斗笠回来,“……呃,不是应该先放进去再钉?”
“不用。”
曲秋茗接过斗笠。
这是那顶竹编斗笠,中间空洞的平笠款式,裹了白纱,一如既往。现在则破了一道缝,沾上了许多血。这是那一场战斗留下的痕迹。
她将其放在棺材顶上,约莫是尸体头颅的位置,当然,现在尸体没有头颅。
风吹拂。
白纱飘动。
“现在该烧化了?”
“等等,唐小姐,我还有一枚钉子,你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