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对话过。但当时两人坐的位置相反。
似乎就是在那时,自己知道了仇人的身份。
似乎。
似乎是第一次知道。
似乎。
“嗯,酒来了。”
对面人开口,将一个瓷瓶递给他。
“帮我做件事。”
他接过,说。
“嗯?”
“对我说句话,用外语说。别用汉语。”
“啊?”对面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是个很奇怪的要求,“说什么?”
“随便。”
“How dothee?”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你好吗?”
“还没醉,所以……不太好吧。”
“我想也是,莫名其妙的。”
王红叶嘟囔着,坐到吊床上,举起自己手中的对这瓶口就饮下去,“这是那位外国商人教给我的,你上次也见过,和冈田家大小姐在一起的那位,还记得?”
“不记得。”
泷川俊秀眼睛垂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望着她,转移话题,“直接喝啊?”
“啊,嗯。”
她点点头,微笑。
俊秀想了想,也拿起手中酒瓶,伸过去碰了一下对面的瓶,然后喝了一口。
现在已经听不懂未知的语言了。
但那商人不能说不记得吧。
以后还会再见。
现在不想去想。现在,甜甜的清酒灌下去,甜味浓得有些沉重,令他感觉头晕。酒的后劲还是很大的,现在开始发挥作用了。
喝酒并不能令他觉得轻松。
读这一封信也不能。
“如何处置战俘……嗯。”他手握着信纸,看着眼前的人,装作漫不经心地微笑,“说起来,我们以前谈过几次这样的话题。你以前没怎么听过我的意见。”
“是啊。”
对面的人坦率回答。
“那,为什么现在会有新想法了?”
“这次回平户的时候,当时开会提到的。”她理了理脑后的头发,顺势在吊床上躺下来,握着酒瓶,“既然提出了就要实现,对吧?令不可轻出,一出必行。”
“对,是这个道理。”微笑,看着王红叶,“不过,为什么当时会想到提出呢?”
他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想听。
“可以说是和她认识,对我产生的影响吧。”王红叶依旧坦率地回答,抬头仰望,似是在回想过往,“她帮过我,你知道的,在赤尾屿,可以说我的命也是她救下的。我对她有亏欠,所以就想着要回馈一些报酬。”
“这就是报酬?”
泷川俊秀扬一扬信纸。
“不足以抵偿,对吧?我也知道。我欠她的越来越多,或许这辈子都没法还清了。但,聊胜于无吧。总比一点都不还要好。”王红叶轻轻摇摇头,说,“同时,她让我对……嗯,对那个国家的人有了更多的认识。让我觉得,嗯……或许复仇没必要采用太绝对的手段。对于……敌对的群体,也没必要恨得太彻底。我是说,正当的目的是一回事,合适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对吧?”
“她改变了你。”
他说。
“……对,我想是的。”这次轻轻点头。
“特别的人。”
他微笑着,看向一旁,“我从没想过你也可以改变,我自己就从没能改变你。”
“再接再厉吧。”
一个带着调侃意味的白眼,但还是让泷川俊秀感觉有种不知名的不是味。
“行吧。”
他点头,转而看着信上的文字,“这篇令文写得挺好的。只是……断指?会不会有些……太重了?有必要吗?”
“有必要,我的船队可不像你们官府,有专门的囚禁设施,有物资保障,有专业队伍,可以长期囚禁犯人。我们抓了人也没能力养,也没办法管,更别提教化改造了。如果不杀那就只能放啦。最后总要留一个惩戒嘛,难道让人家拿我们营地当客栈住?断手指已经很轻啦,我还想过砍断手打断腿呢。”
“倒也是。”
“你还有什么意见?提一提,帮我想想呗。”
“既然这么说……我觉得你这个令要施行起来,一定还要有相应的保障吧,比如说提供给俘虏的饮食,还有专门安放的场所,场所安全需要保证,人多了会不好管理。”
“的确,这样一来以后队伍的物资就需要额外再多准备了。安放场地的话,那要看战场大营在何处,如果是在地上就要扩建一个,最好处于营地外的前端位置,要远离中心,还要配齐足够的人手。”
“关于监察……你自己选定人?这个角色有点像监军。那么这些监察一定要能尽到职责的,并且还能够和队伍其他领导相处融洽的。”
“是的,这会是额外设置的专门岗位。”
“我觉得令文的语言可以再简洁一些,并且我觉得可以将处置流程和责任归属放在一起。既然这律令是要让众人知晓,那么得让他们能听懂,并且能意识到责任和违规后果。”
“的确。”
对面人一边听着他的话语,一边喝着酒,躺在吊床上摇摇晃晃,“我想……这个要等确定内容后再修改格式,那一步就是康——哦,看来还得我自己做。”
“并且,我觉得……不乐观的假设。”
俊秀注意到她话中的停顿,未将自己的注意表现出来,只是继续,点了点额角,“假设最后这令真的发出去了,你的人一定会有很多意见。并且我想无论写得多清楚,责任多明确,在最一开始的一段时间内一定也还会发生许多违令行为。到时候对自己人的处置可不轻松,或许会产生一些矛盾。”
“可说呢。”
王红叶也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以往一直如此,以后不能如此,谁不会奇怪呢?只能希望早一点发,晚一点用,给他们留出足够多的适应时间吧。但到时候真要有人犯了事那我也没辙,只能照章办。”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对这律令的产生动机有质疑?”他的手在空中摇了摇,他感觉自己有点醉,话有点说不利索,“他们可能会说你是因为……因为……”
说不下去了,难以组织语言。
“那又能怎么办?”
王红叶耸耸肩,无奈地笑笑,也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质疑就质疑。真不行到时候我把我娘搬上台。说这人曾经救过主母,你们的红叶小姐是个大孝女,对恩人要知恩图报,所以以后见到明军网开一面,就这样喽。”
“那好像也说得过去。说到以往那倒还有一个问题,以往犯过的怎么办?”
“既往不咎啊。以前没发令,做了就算了,别人也如此……我自己也如此,都算了吧。还能怎样?”
“发布之后呢?”
“所有人都要知道,都要遵守,别人如此我自己也如此,不分贵贱。”
“那么这件事,是一定要去做了?”
“言必信行必果。”
王红叶点头,“麻烦是肯定很麻烦,但既然决定了,麻烦也得做。”
“的确。”泷川俊秀看着眼前的洋洋洒洒的文字,同样点头,“并且你做得还挺好的,做得很到位,考虑很细致。真放在心上了。”
“还不够。”
对面人又喝了一口酒,叹息着,眼睛望向一边,似在回想什么,思考什么,“还可以做得更好,还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法,你知道。”
他知道是什么。
但他没说。
他说不出口。
是因为醉了吗?醉了,所以许多心事讲不出来,组织不好语言?
醉了,所以很久也似乎不久以前,遗忘的记忆又能再度浮现?
一直不曾忘。
泷川先生!
在那道飞雪瀑布前,那一个正午。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泄露的秘密。
出云介!
一直留存心中。
滝川俊秀!
不曾对眼前人提起。
也不曾对她提起。
向仇人泄密,也只为了贯彻自己的决心,为将秘密重新守住。
最终也确实做到了。
到如今,依然,秘密得到保留。
所以如今,此时,他说不出那个自己知道的答案。
会再见吗?希望不会再见。
自己不再见,对面人也不再见,这拟定的新律令也就自然无施行必要了。
更简单的解决方法。
但他说不出口。
对面人也不说话。
于是,两人间只剩下沉默了。
沉默。
曾经自己拥有过什么,如今又失去,以后也不会再有?
在现实之中,这个答案是友谊。
也是忠诚。
也是道义。
也是本心。
也是许多许多……
他执起酒瓶,饮下瓶中最后剩下的酒。不知还剩多少,一饮而尽。
“哦,对了。她有东西要交给你。”
对面的人,话语中也带着醉意,伸手,指向他的背后。
泷川俊秀回头望去,看到背后的墙上,挂着两柄……什么?看不清,夜色昏暗,烛火微明,自己已然沉醉。
“她……嗯,她十六日早上,最后离开之前来过我这。”王红叶翻身下床,从他的身边经过,走到墙边踮起脚,动作摇摇晃晃地,将墙上挂着的东西取下,“她交代我,要把它们交给你,等你回来之后。”
那人带着物件返回自己身边,泷川俊秀抬手接过,仔细地看。
终于才能认出。
两柄长长的,皮革包裹着竹条,制成的道具。
“啊,原来是这个。”俊秀看着捧在手中的刀具,微笑,“这是上泉老师曾经送给我,也送给她,一人一柄的。是老师制作的竹袋刀,剑术教学用的道具。”
“我知道,我听她介绍过。”
“我那一柄就放在家呀,她何必再带到这让你交给我?”
“仪式感吧,或许。”
对面,王红叶坐回吊床,回答,“她也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什么呢?”
“活人剑的奥义,她相信自己可以参悟,相信可以实现。”
“……哦。”
“她这样说的,我也不太懂什么意思。”
“没关系,我懂。”
泷川俊秀伸手,触碰着这两柄竹袋刀,在柔软的皮革下能摸到坚韧的竹骨,“她自己的怎么也没带走呢?那是老师送给她的。”
“也许她不想带吧,我还不知道那是她的呢,以为都是给你的。”王红叶目光别转,“也许……想了无牵挂地回家,将这里经历的一切留在这里。”
“那我给她的那柄将军的太刀,她也没带走?”
“哦,那个倒是带了。我看到她带了。也许总要有个防身武器嘛,也许因为她看成是你送的东西所以更加珍视吧。就带着你这位朋友赠送的太刀,带着她那位朋友离开——说到这,你把尸体留在和歌山了吗?那她不是找不到?”
“没事,我雇了……人送回难波,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那里还有一位曲小姐在呢。”
“对,那,应该没事了——她现在应该还没走吧?”
泷川俊秀没有回答。
走与不走又有什么区别呢?
已经不希望会再见了。
他握着手中的两柄竹袋刀。活人剑……真的可以实现吗?
他不知道。
“红叶。”
“嗯?”
“陪我……打一会剑吧。”
“啊,现在?”
“现在。”
“可我又打不过你,我的剑术还是你教的呢。”
“没事,就打一会,随便打打。我想活动一下,就用这两柄竹袋刀,打在身上也不会疼,也不会伤的。”
“那好吧,手下留情,拜托。”
泷川俊秀将双手衣袖捋起,打上肩带,行到房间另一端。
王红叶站到他的对面,也将袖子绑好,挥一挥手中的竹袋刀,试一试份量轻重。
他双手握住刀柄,侧身站立。
王红叶也抬起双手,微微弯曲双腿。
房间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