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动静被任何人听见,虽说船上应该没有人。
她回想起红衣女孩的那些警告,不要在晚上步出舱门。也回想起曾经一次违背警告看到的东西。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黑狗,满月下看见那口鼻冒火的野兽。回想起那庞然大物的逡巡靠近,嗅闻试探。那火焰中的眼神有一种令她感觉恐怖的熟悉。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船上应该没有人,也没有狗。
即便如此,诺玛也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来这里,这个地方给她带来的只有难过的回忆。她曾经在这里度过许多暗无天日的时光,和受伤病折磨的疯了的家姐在一起,害怕着黑狗,默默地在黑夜中向神明和祖先祈祷。
自离开过往生活的土地之后,她就没再体会到过去那样的快乐。和姐姐一起上船被卖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劳作受苦。和姐姐一起逃亡流浪在大海上,性命不保。和姐姐一起被转移到这另一个囚牢,终日担心受怕。这些痛苦已是过去的回忆,却还在始终困扰着她。直到现在,她也会害怕夜晚的月亮。
至少现在,回到拉谢号,有夏玉雪在身边,可以自由地弹琴歌唱,有曲秋茗不时的问候与关心,生活总算又有了一些起色。
然而阿库玛却不知在何处。
故乡已经回不去了,现在,自己唯一剩下的亲人也要远去了吗?何日可以再见,还有机会再见吗?
诺玛行走在熟悉的长廊中,回忆着过往。紧紧抱着七弦琴,背上自己的七弦琴摇晃。两架琴对她这个小孩来说太重了,让她走路都有些不稳,但她任何一个都不想丢弃。
诺玛大大的双眼中满是不安和迷茫。
过去,她时刻处于阴影笼罩之中,未来会变得更好吗?
这一次故地重游的探险,并不能够令诺玛感觉愉快。现在倒是并不无聊了,现在她又开始害怕了。
独自一人身处黑暗令她觉得害怕。但若不是独自一人那更令她害怕。
诺玛又一次回头,背后依然是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的走廊。
这里没有人,红衣女孩和狗不在这里。
至于其他水手,诺玛从没在这船上见过任何其他水手。很奇怪的事情,对不对?她对航海并不了解,但这样一艘船,怎么可能不依靠水手就在海上航行呢?
这里没有人。
她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自己熟悉的那个房间门口。她和阿库玛曾经在这条船上的住所。
背后,铁索镣铐和木枷晃动。
空气中是浓浓的腥味。
面前的房门,从木板缝隙中透出跳动的光,灯火的光。
诺玛伸出手,将门推开。
这里有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木架床上,那是她的姐姐曾经躺过的地方,她也曾在旁陪伴。屋内的血腥味还未散去。男人面前点着一盏烛火,光芒昏暗。
男人手中握着一支笔,另一只手握着一沓信纸,似乎正在对着灯光书写什么。他注意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看见了她。诺玛愣在原地,抱着琴,背着琴。
陌生的面孔,微笑。
“你好啊,小朋友。”开口,用貌似和善的语气向她打招呼,伸手示意她过去。她站定在原地,没靠近也没逃离,“怎么,不必害怕。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抱歉,我要暂时借用一下。我在这等人。”
诺玛没动。借着昏暗的光,她看见男人身边有武器,有一长一短的两柄刀挂在腰间。男人的身后,床上还放着另一柄更长的刀。
“过来,过来。不必这么紧张,我们……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将军现在可以见您了,冈田小姐。”
在门厅等候许久之后,终于回来的副官对她语气恭敬地回答,同时看了一眼她身边和她一同等候的人,“以及您的同伴。”
“谢谢。”
冈田片折向副官鞠了一躬,后者带着军人的稳健步伐离开。她在这里不需要指引,这里是难波城的城楼,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许久未来,但这里的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
“那么,秋茗姊妹。你和我一起吗?”
她也看向身边的人,询问,“你没必要这样做。”
“我知道这是你的家事,冈田小姐。”
曲秋茗回答,长久跪坐让她膝盖发酸,她站起来活动活动双腿,“若你愿意的话,我还是很希望能和你一起。或许我能帮你说点什么。但若你更希望……”
“一起吧。”
冈田片折站起身,向着同往正厅的门走去。
曲秋茗跟随在后。
行过了不长的走廊,爬上两层楼,来到正厅。冈田片折再次在门前跪下,轻轻叩击房门。曲秋茗听见屋内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回应。
冈田片折推开门,她看见那个男人背对着他们,身材高大,站在屋中,手里擦拭着一柄长长的刀。男人面前的刀架上还摆放着三柄刀,同样是很长的。其中一柄和男人手上的样式相同,为一对。另外两柄则为另一对。
“父亲。”
冈田片折对着背影欠身行礼。
男人微微转身,曲秋茗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神很熟悉,就像面前自己认识的翻译工作状态时的眼神,刻板且严肃。
“你来了。”
难波城的城代,冈田将军开口,说话语气平直,“很久没见,片折。听说你所在的那支南蛮船队是上个月到此的,对吗?”
“是的。”
冈田片折也用同样的语气回答。
“但你直到今天才想起探望家人。”男人手中抚摸着长刀,“并且还带了一位外人,你来此不是为了与我闲话家常的吧?”
曲秋茗觉得自己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这对父女之间关系紧张了。
“父亲,我来这里是因为一位受您监管的囚犯。”
冈田片折回答,“您应当还记得,她昨日从奉行所被转移来此,身患重病。她是我们船上的乘客,我一直负责为她治疗。今日我来见您,是希望能获得您的许可,继续为她疗伤。”
“我知道这个女人的情况。”
冈田将军看着她,“又是你的一位朋友?”
“是我的病人。”
“当然了,你现在真的成了一名医生。”对面的笑容中有许多失意,“这些年来去了很多地方,学会了很多语言,认识了很多人吧?片折,这世界如你想象的那样精彩吗?你觉得自己发现了更值得信仰的神吗?”
“父亲,我选择了我希望踏上的道路。”冈田片折望着对方,目光坚定,回答,“它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我担心的那样差。它只是和您选定的不同而已,我从未认为过您是错误的,我是正确的。”
“我的确给你铺就了一道路。”
男人将手中的长刀归鞘,手握刀柄向着对面的女儿指点,“你本可以我的武术。我一直毫无保留地训练你,一直力排众议在上级面前称赞你的能力,在下属面前肯定你的表现,我在先祖的灵位前立誓,即便违背古训,也要让你成为双太刀术的传人,甚至,成为下一任城代将军。因为我能够看到你的才华,你的武术比我教过的任何一名弟子都要出色。我为你的未来做了如此之多的贡献,但你却最终选择了外来的信仰,选择跟随外人去往外面的世界,将职责、家人以及武器抛弃在脑后。”
真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曲秋茗内心腹诽,不由得默默叹了口气。
“父亲,这是我的选择。”
冈田片折顶住对面目光的压力,回答,“我不想做杀人的军官,我想做救人的医生。”
“的确如此。孩子长大了,总是会有自己的想法,总是会做出叛逆的举动。”冈田将军另一只手伸向刀架上的另一柄刀,和手中刀成对的那一柄,“既然这样,今日你又为何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已经对您告知了,我希望您能够给予我探视的权利。让我能够为这位病人治病。”
“你知道军营的规矩,片折。监牢不允许探视。”
“父亲,没必要这样。”
冈田片折看着对面的人,目光坚定沉重,说话的语气并无任何哀求的意味,只有冷静刻板的腔调。她现在好像又进入工作状态了,“这女人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您应当比我更加清楚她为何会从奉行所被转移至此。她没有犯过与这惩罚相符的罪行,也不应当为她的行为承担责任。她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我现在向您请求的只是保全她的性命,没有更多。难道您能够接受她在您的管理范围内含冤而死,不得平反吗?”
“我有必须履行的职责。”
“这职责存在不合理之处。”
“那也是职责。”
“父亲,人生活在这世上,除了对世俗权力的职责之外,还应当对另一个更高的存在拥有另一个更高的职责。”
“不要向我宣讲这些切支丹的邪说,片折。”
“我是指我们的本心,我们的道德。”
冈田片折迈进一步,手伸向对面的男人,用她工作状态下一贯的平直语气说着,“我已经问过您这个问题了。希望您能够正面回答:您真的能够接受这女人因您的固执而死吗?在她死后,您真的能够轻描淡写地用世俗职责的说辞来令自己内心宽慰吗?”
冈田小姐,这可不是劝人该有的态度。
曲秋茗看着身边的同伴,内心感觉不太好。这种话对眼前这位家长,看起来说了并不会有任何用处吧。
不过,对面的冈田将军,听了这番话却还真沉默了。
也许还真有用?
“……你就这样向父亲做出请求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望着她,开口,语气冰冷,透露不满情绪,“浪子回头的人,依然在用这种态度祈祷宽恕?”
“我不祈祷您的宽恕。我祈祷您能够凭自身义理而不是因强权施压,做出您认为正当的选择。”冈田片折说,“我也就这样向父亲做出请求,您难道还指望我卑躬屈膝吗?我可是受您训练成长的女儿,我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从没变过。”
“的确如此。”
对面人将双手的太刀收入腰间,“的确还和过去一样,天真,执拗。和我期望的一样,是我期望中的冈田家的继承人。”
“我不会继承家业的,父亲。”
冈田小姐,您非得强调一遍干什么?
曲秋茗内心又开始担忧。
“我想你也不会。”
对面,男人身佩两柄太刀,行步向一旁,伸手朝向那刀架,“你从没变过。过去不会的,现在也不会。”
刀架上还有两柄成对的太刀,收于鞘中。
“把它们拿起来。”
冈田将军看着自己的女儿,指着双太刀对她示意,“它们本是你的佩刀,但你把它们和家庭和责任一起抛弃在了这里。现在,把它们拿起来,让我看一看在剑术方面,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懈怠和荒废,你是不是也从没变过?”
女儿看着她的父亲,叹息了一声。
语气变得软弱。
“父亲,没必要——”
“拿起你的武器!”
曲秋茗看着身边的人,迟疑着听命走向前去,向着那刀架走去,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看着那沉重的背影,内心为之感觉酸楚。
到底,刚才的坚持和执着,又轻易消散了,又不是工作状态了。
冈田片折行步到刀架前,站定,伸出手,停顿。
“您不会希望以一次试合来决定一个女人的生死吧?”
冈田片折最后一次鼓起劲,向身边的男人询问,“并非出于本心的行为,有什么用呢?我输了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您呢,您会吗?”
“我会将结果纳入考虑因素之中。”
“那么,好吧。”
她叹息了一声,从刀架上拿起一柄刀抽出鞘。这太刀的刀身上有独特的斜向平行线纹理,利刃闪烁寒光。但冈田片折只是看了刀一眼,便将刀放回原处,只留鞘握在手中。
另一柄也同样如此。
她握着两柄空鞘,转身面向男人。脚步移动周旋,站在正厅中央。
“你已轻视父亲到这种程度了吗,片折?”
冈田将军威严的话语声中带着恼怒,双手交叉向腰间一伸,将两柄刀抽出,同样地移动到厅堂中,站在她的对面,“无论对手何人,势必全力以赴。这是冈田家的武训。”
“您的选择,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