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的博弈就要更深一层了。
挺烦人的,对吧?
“官府现在的确已知晓那老和尚的恶行。”
与力官又吸了两口烟,略加思索后回答。眼睛瞄着威斯克斯,目光中带了许多值得玩味的深意,“但是至于他遇见您的那位下属的那个晚上,是否真的对那小童有施恶行,那我们可还未查证呢。您的船僮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是吗?”
“这话又怎么说呢?”
棘手的地方来了。
“当时那位明国女人,她作证对我们说了很多关于那小孩的过往。杀人这样的活计,那小孩看来可不是第一次做了。用匕首将一个成年人一击毙命,这样的事情您认为可以用自卫反击来解释吗?”
“……”
威斯克斯听闻,交叉着双手,沉默地微笑。冈田片折等待她的答复,“嗯,的确不常见,对吧?但也不能说没有,我的意思是……”
她自己都没想好是什么意思。
“——知道您那位船僮在牢里做出了什么事吗?”
与力官打断她的词穷。
“不知道。”
她微笑着摇摇头。
“前天,我记得没错的话,是在冈田小姐来探望之后。”
与力官瞥了一眼身边的翻译,开始叙述,“她对她隔壁牢房关押的囚犯说话,引诱对方接近。然后趁那流氓不注意,把他伸过栏杆的那一截部分扯了下来,然后吞了。”
“她把那人的手咬下来了?”
卡罗尔下意识地反问。
与力官没回答,只是看着她。
“……Oh.”
她反应过来,点点头。感觉有点恶心。卡罗尔伸手按了按鼻梁,“与力大人。我看也可以这么理解吧,所以还是那个囚犯对她做出不雅举动在先,是吧?我想这也可以作为佐证,说明当时那天晚上,也有可能是那老人做了类似的举动在先,然后她才反击的。”
真是不怎么有力的佐证。
“但要是考虑到她施以诱导,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与力官回答,“无论如何。这起事故我得想办法向奉行大人交代,您这位船僮给我的工作添了麻烦。”
“我告诉过她老实等着的。”
卡罗尔·威斯克斯重重叹一口气,又吸了口烟,感觉嘴里发苦,“您看,与力大人,这件事应当还有斡旋余地。那小孩始终关在您那里,您也不好处置,对吧?如您所言,会给您添麻烦的。所以,不如把她交给我好了,那样以后再有什么事发生,您还可以找我,我还可以承担责任,是不是?”
“过去我为您说过很多话,行过很多方便,威斯克斯船长。”
当官的看着她,语气中带着警告的威胁,“但有些事情真要追查起来,对你我都没好处,那可不是钱能解决的。就比如说,您上次交给我们备案的火器买家名册,至少一半查无此人,对此您是不是该有个说法?”
“总是用这样的事麻烦您,我也很不好意思。”
卡罗尔略带尴尬地赔笑,“总之那小孩,您看可不可以疏通一下?她对我确实很重要,有的商务没她我做不起来呀。”
“我的确可以再想一想办法。”
与力官沉思了许久,回答,“从另一方面来说,毕竟是为民除害,应当酌情考虑。”
“正是这个道理。”
总算有点进展了。威斯克斯微笑,这次发自内心地笑,“对了,您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过去有几笔税款忘记交了,我明天就派人补上。”
“难得您想起来。”
男人也微笑,盯着她,“那么火器的买家名册呢,有没有什么需要更正的地方?”
“哎呀,与力大人,他们报给我的就是那些名字呀,我只能如实记录。”
“算了,随便问问。”
与力官看来是不怎么关心此事,至少相比补税不怎么关心。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再次执起烟斗端详,“您从那新大陆带来的东西都是很有意思的,贵人们喜欢有意思的东西,无论官府怎么三令五申。这烟斗的做工确实不错,您知道,现在奉行大人私下也开始吸烟了。”
“那我想他一定会喜欢收藏这异域的珍品。”
卡罗尔笑着说,“托您替我转赠不会太麻烦吧?”
“举手之劳。”
男人手执这烟斗,凑到嘴边又开始吞云吐雾。
看来这件事大局已定。威斯克斯心想,挺好,至少成就了一件事情。她静静地看着与力官吸烟,想着今天不如就谈到这算了,做生意得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然而冈田片折静默的眼神却不允许她这样做。
还有一件事要做呢,还有一个人情要说呢。
“与力大人?”
“还有何事,船长?”
“听您提到我就顺便一问,那另一位您管控的囚犯,可不可以向我透露点消息?”
“您是说那恶魔吧?”
“对对,她叫阿库玛。”
卡罗尔并不太想问,因为知道有的问题问了也白问不如不问,“当时不是误以为是她杀了那老神甫的嘛。但是后来真相查明并非如此,那,我想,官府是不是可以放人了呢?”
“我无能为力。”
与力官简短地回答,这句话冈田片折翻译地有些迟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真相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只要您同意,她马上就能出来。我向您保证,我今后一定好好看着她,绝对不会再让她——”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威斯克斯船长——这女人不是因为杀人被捕的。”
男人说,“是因为伤了三好大人的家仆。光天化日下,在贵人宅邸前行凶,更兼执法拒捕,伤害同心差役,我一个手下到现在还断着腿。这两条都是死罪。”
“但是,您知道,她有病嘛,她脑子不对劲,她疯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卡罗尔边说还边用手点点脑袋,“当时也只是伤了人,也没造出命案,该赔的钱我也都已经赔过,与力大人,不如就这样算了,咱们大事化小。贵国的法律应当也有不知者不罪这个说法吧?”
“也有。”
与力官看着她,嘴角一撇,“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无能为力。”
这句话冈田片折又翻译迟了。
“可——”
“我无能为力,因为这事已经不归奉行所管。”
与力官没等翻译便打断她的话,摊手,如此回复,“如实对您相告,威斯克斯船长。这个女人现在已离开了我们的牢房,不受我们监押。”
“Wh……what?”
卡罗尔听到这个答案,心里竟然欣喜了一下,错觉?“她已经被放啦?哎呀,您真会卖关子。”
“不,她没有被放,她被转移了——”
语句中的停顿出自翻译。这种停顿为她察觉,也为对面的男人察觉,“——昨日我们已经收到命令,将她移交城代处置。”
刚才那阵喜悦果然是错觉。
“……”
她举起一根手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话,但是却没说出口。作为翻译的冈田片折也因而没有翻译,看着她的动作,目光中有许多复杂的情绪,绝对不是工作状态,“城代?”
“是的,城代。昨日傍晚下令的。”
冈田片折说,翻译着与力官的话,声音也不再平直单调,“上级命令,把这个女人转移到了城代的军营监狱候审。”
“Wh……”
“……なぜ?”
冈田片折比她问得还快。
“我不知道。”
与力官看着这两人。威斯克斯觉得她们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不然对方不会带上这么奇怪的笑容,“也许有人不希望看她受到特殊对待,向我们提起了投诉?对方施加了压力,转移的命令来自上级,那么我们也只好照章办事。”
“您是指那位三好大人吗?”
“我不知道,也许。”
男人没正面回应,又笑了一下,拾起桌上的空烟斗,看样子似是准备离开,准备结束这场谈话,“总之。您这位‘阿库玛’——我的意思是‘恶魔’——的事情,再和我谈也没有用。我帮过您很多忙,但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上,奉行所已于此事无关。”
“……”
卡罗尔又一次沉默,心中早已预期会是这样的结果,但预期之中也还有意料之外的突变。她纱布下的双眼再次瞄向冈田片折,只看见后者低下头,与自己一样在沉思。
麻烦事,对吧?
“Well at least can thou giveth me any advice for theeth——Okada?”卡罗尔提醒未及时同声传译的翻译。看她开口,语气低沉,毫无力气地虚弱,“那您可以就此给我们任何建议吗,与力大人?”
“我的建议就是:你们最好不要再管这件事,替那女人说情,和那恶魔扯上关系。她必死无疑,万一株连到二位场面可不太好看。”
与力官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垂头丧气的冈田片折。翻译还在勉强翻译,但翻译已经不是工作状态的翻译了,“当然,如果你们想在城代那里尝试一下,那是你们自己的决定。在这方面应该有人能比我提出更有用的建议。”
卡罗尔知道对方指的是谁。
她一时沉默,白纱布下的双目望天,望着头顶透过天窗照入的阳光,感觉即便有所阻隔这阳光对自己的眼睛来说也太过刺激,让她有些想流泪。
卡罗尔·威斯克斯将重重叹气转化为长长的一声鼻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举起烟斗吸了口烟,没意识到烟草早已燃尽。
越来越麻烦。
Troubler and troubler.
“她人呢?”
黑暗的牢房中,曲秋茗望着同样黑暗的空荡荡的牢房,手攀着栏杆,语气冰冷地问身旁的狱卒。
“我已经对你说过,那女的昨天被提走了。”
“我知道。”
她咬着牙,压抑着内心的不满和愤怒。一手紧紧攥着栏杆,另一手压在胸前,将衣衫揉在掌心中,把那怀间的包裹也揉成一团,“我问你她人呢,她去哪了?”
“转移走了。”
“去哪了?”
曲秋茗现在很烦躁,没耐心再跟身边人打官腔,“到哪里去了?”
“这和你无关。”
身旁的狱卒将手按上她的肩膀,威慑,“不是你该问的,小女孩。现在出去!这里不允许探视。”
“我前天和冈田小姐来这的时候,她还在的呀。”
曲秋茗没意思让对方如愿,转身对狱卒质问,“怎么现在就被转移走了?怎么现在你还跟我说什么不许探视了?”
“你自己去问冈田小姐吧!”
“我现在就在问你!”
她指着狱卒高声叫问,声音吸引来一些邻近囚徒的注意,牢房里响起杂音吵闹。
“这是奉行大人的命令。外来人,你凭什么过问?”
狱卒也不甘示弱地反驳。
“哼!”
曲秋茗气不过,重重地拍打栏杆。另一只手更加紧紧地攥住怀中的包袱,将那其中的物件揉得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像是要揉得粉碎一般。
玩人呢?
她心想,想着怀间自己揣的东西,想着昨日和守宫那浪费时间的对话。今天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连冈田片折也来不及等便跑来牢房,想要至少尝试一番。结果来了就看到这?什么都没有的一间空牢房?
连床褥都换成了新的,连血迹都清洗了干净,只剩下丝丝刺鼻的腥味,微弱地证明曾经这里躺过一个囚犯。可那无辜的人呢?去哪里了?问,竟然一点答案都得不到。
白费功夫。
又一次!
得不到任何答案,取不到任何进展的挫败感,令她不满,令她生气。曲秋茗没理会狱卒在旁边的命令催促,定定地站在毫无意义的空牢房前,心中满是思绪。
她手臂撑在栏杆上,头架在手臂上,低眼看着自己掌心攥着胸口衣衫,手上不自觉又加了几分劲,也不管会不会把包袱里的东西捏碎了。捏碎就捏碎算了,要它有什么用?
自己到现在做了那么多努力,那么多艰难抉择,又有什么用?
根本帮不上任何人,取不得任何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