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考虑到那么远的未来的事情。
现在还是想办法赚钱吧。她的一位老客户很快会前来了,另一位新的客户也已和她联系。卡罗尔决定在这两位的身上弥补一下自己的亏损。抬抬价,敲笔竹杠。这不是什么难事,考虑到日本这个国家现在的战事如火如荼,帕拉斯号上的存货是很紧俏的。她有信心在其中赚一笔暴利。
然而眼下的商业风险,还是令这个商人感到不安。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下午去往官府,不出所料的,她挨了一顿骂,如果阿库玛的问题她不能很好处理的话,这可能会影响到她未来和当地官家的关系,对方说不定要查她的账,要她补税,那可是很糟糕的事。
这都得怪谁?卡罗尔心想,都是那个多事的曲小姐惹出的麻烦。
善意的麻烦,啧。
然而这话也只是放心里想一想,冈田片折还在她的身边,她可不打算在对方面前说别人的坏话。至于阿库玛,那下落不明的女人,她已经安排水手去寻找了。并且船僮也一定在行动,她相信船僮可以在更加严重的麻烦出现之前将阿库玛带回。
希望如此。
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也做不了什么。无能为力的事情,卡罗尔·威斯克斯不愿意花费心思多想。等待着顺其自然就好。
于是她向身边的冈田片折说了声晚安,先去睡了,算了一晚上账,她也感觉有点疲劳。
冈田片折只是点点头,依然站在窗边,将窗板打开,望着不远处黑夜里隔壁的一艘船,平静的目光下,掩藏的是感同身受的悲悯。那艘船是拉谢号,仔细听,能够听见在对面,船的甲板上,传出音乐声。是琴声,还有歌声。
那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弹琴唱歌。
入夜了。
明亮的白蜡烛点起,孩童们,围坐着一张长方木桌,齐声歌唱。
他们穿着并不合身的旧衣裳,他们的头发凌乱,他们的身材瘦小,营养不良。育婴堂及其附属的学塾。资金来源除了拨款,唯有依靠捐助。孩子们身着的,是教民捐赠的旧衣,吃的,住的,是教堂提供的食物和房屋。他们在这里的生活说不上非常富足,但是至少在此处,他们可以免遭流落街头的困境,至少在此处,他们是活着的而不是街头冰凉的弃婴遗体。至少在此处,他们还受到成年人的照料,他们还可以读书学习,他们还有同伴。至少在此处,他们并不孤独。
因而,他们歌唱,用稚嫩的嗓音,凭借一颗纯真的内心,为他们的主歌唱赞美的诗篇。
洛伦佐神甫,这位平时看来年迈体弱的老人,此时站立于方桌首端,身处于孩童之间,也直立起腰背,一只手抱着从不离身的经书,一只手在空中情绪激动地挥舞着,用他苍老,低沉的洪亮嗓音,引领孩童唱歌。
让他们感受到主宰一切的仁慈,让他们感受到这世间的幸福,让他们感受到他人的善意。
此时的老人,看起来是如此高大。
那饱经岁月风霜的脸上,此时已没有平时惯常的严肃神情。那双四周遍布细纹的眼中,带着温情,带着亲切,带着关怀。
“他难道不是一位伟大的人吗?”
在育孤院中负责照顾孩童的一位年轻少女,望着引领孩童的老人,微笑着。她受洗后拥有了一个教名,叫做格丽塔。她本是这育孤院弃婴中的一员,成年之后依然留守此处,“想想一年前,里卡多神甫离开的时候,我们还都很难过。不过洛伦佐神甫真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善人,经常来这里为孩子们授课,还替我们筹集善款。有他做我们的引路人真是太好了,不是吗,莉迪亚?”
“我想是的,格丽塔姊妹。”
另一位更加年轻的少女,和她一样是这育孤院中照料孩童的人。然而与格丽塔不同,她是前不久才来此处的,并不曾见过里卡多神甫。与格丽塔不同,她并没有自己的同伴看起来那样高兴,她的回应有些冷淡,一向如此,或许是受过去长年乞讨的生活影响,还未彻底摆脱那苦难岁月影响的缘故。
“莉迪亚,我记得就是洛伦佐神甫在街上找到了你,带你来此的吧?”
“是的。”
那少女再次回答,目光一直低垂,“也是神甫为我取了教名,让我在这里帮忙,给我一个住处,教育我读书写字。我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远离街道的危险,都是因为神甫的好心。”
“的确。”
格丽塔点点头,望着身处明亮烛光之中,孩童围聚的老人,“这世界上有太多像你,像我,像这些孩子一样在尘世中受苦受难的人们了,无能为力,只有等待救赎。我们应当感激,还有洛伦佐神甫这样受主差遣的善人存在,为我们引路,给予我们希望。”
“是的。”莉迪亚,又一次轻轻点头,赞同她同伴的话语。少女望向背后,窗外。此时已入夜,天边的夕阳余晖已经完全消散,点点繁星缀满夜空,那早早升起的满月,也已过了中天,渐渐西落,“格丽塔姊妹,孩子们睡觉的时间是不是快到了。我们该去准备了吧?”
“嗯,也该去烧热水了。”
格丽塔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准备开始工作,“带领孩子们唱完诗之后,神甫也该回去了。我去烧水,你等会送神甫出门,然后把门锁好。”
“还是……好吧。”
少女犹豫着,想说的话又没说出来,“希望神甫早些回去。这么晚,走夜路很不安全。”
“善人总是会得到保佑的,莉迪亚。神不会允许一位引领众生的使者受到人间任何罪恶伤害的。”
入夜了。
天色已暗了,星星也亮了。今晚的月光比昨夜更加晦暗。
教堂的门扉关闭,只是掩起,并未锁住,在等待一位外出的神职人员归来。
旁侧,阿库玛曾经经过的道路。一个身影,出现在巷口。身材矮小,孩童的身高,披着破旧的麻布斗篷,像个乞丐。
她的面容隐蔽在破布之下,她的身体隐藏于黑暗之中,不曾被月光照住。她望着对面的教堂,看着那窗口中映照而出的微微烛光。
那矮小的黑影伫立在那里,并不曾前进一步,也不曾离开,也不曾抬头去看塔顶的装饰。
“她在那。”
“呜噜——”
黑暗中响起阴森的低吼。
“耐心,同伴。”
“呜——呜——”
“不,这次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你已经陪伴了我许久,为我做了许多。”
衣衫褴褛的孩童乞丐,从斗篷下抽出一柄匕首,刀刃反射寒冷的月光,映照阴影中一双野兽的眼眸,“我不想让你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引起太多不必要的骚动,威斯克斯不会喜欢那样的。”
“噜……”
“没办法,好吗?谁让咱们还在她那儿打工呢。”
孩童也用不满的语气回应,“今天晚上月光很暗,你就不必出现了。那个女人就由我来应付。我会按命令,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去,不会让她受伤……得太严重,也不会允许她再伤到别人。但是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只有等待。我们现在只能暂时隐藏于黑暗之中,同伴,耐心等待。”
入夜了。
夜已深了。傍晚时分初升的新月,此时挂在空中,繁星明亮,盖过了月光。
心事重重的人,会在这样的夜色中勉强地支撑着困乏的眼皮,愿意牺牲睡眠的时间来想一些自己的事情,想想未来,过往。想一些逝去的爱恨,想一些离散的至亲,想一些断绝的友谊,想一些需要被关心需要被念想的孤独者。
然而即便是他们,最终也屈服于不可抗拒的困意,从苦涩的清醒中暂时抽身而出,在梦乡里放下心事。
夏玉雪睡着了。
冈田片折睡着了。
诺玛的琴声也已消散于海浪之中,女孩已睡着了。
育婴堂的莉迪亚也睡着了。
孩子们都睡着了。
在这一座静谧的城市中,从港口,到集市。从民居,到官邸,人们都已熟睡。即便是那报时的更夫,也在趁着两个时辰之间的空档,倚靠着墙壁闭目歇息。
点点繁星之下,教堂高耸的钟楼尖塔,塔顶的十字架,也蒙上了阴影。
大厅之中,燃烧的蜡烛,此时火光轻轻地跳动,扑烁着,在融化的蜡泪中升起青烟。
教堂内的光明又减弱了一分。
寂静。
原本虚掩的大门,此时已是紧闭。
空气中似有低语,压抑着的模糊字词。是否是一篇祷文,发自一位潜藏的不速之客,在这对其来说是异教的场所之中,向其信仰的不同的神祈愿?
还是,其他?
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是否有一双并未闭合的眼睛。正如这教堂供奉的全知全能的至高存在那样,静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世界?
还是,其他?
昏暗之中,一切都难以分辨。
那位年轻的执事,西尔维奥,此时早已安歇。平日穿着的法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肩带也仔细地叠好放在椅子上。他躺在后堂自己的房间之中安睡。
寂静。
“铛——”
响起一下清脆的声音。某种金属制品落地的声音,会是什么?
“Huh——”
某个苍老的嗓音,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疑惑的感叹,却戛然而止,会是什么?
“嘶拉——”
一下轻微的声音,布料或纸张撕裂的声音。
“咚——咚——咚——”
紧接着,沉闷的,连续不断的巨响,似是许多沉重的东西摔落于地。
西尔维奥执事于他自己的卧房之中,惊醒,身着白色的单衣,坐起,手伸向床头的烛台。烛台上的蜡烛,如今燃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他坐在床铺上,紧张地闭气凝神。因为内心的疑惑,以及本能的恐惧,一动不动。
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是自己的同事回来了?又或者,是某位擅闯的凶徒?
西尔维奥的双眼盯向房门,不住地转动,不知该做什么。是该去查看,还是暂时,待在自己上锁的卧室之中?
“Yaaaa——”
一声吼叫,沙哑,如同野兽。并非愤怒的咆哮,也并非警觉的呵斥,更像是,被追捕,被伤害,被围猎至穷途末路的猎物反击时的疯狂吠鸣。
西尔维奥听见脚步跑动的声音,轻快地踏在教堂内的青石地板上,时而紧促,时而停滞,似是落入陷阱的猎物不安地躲避危险。
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被褥,另一只手握着烛台。灯火,因为手臂的颤抖而跳动。
他要怎么做?
西尔维奥在内心做起一篇祷词。
“Silvio……”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前厅传起,在门廊下回响,透过锁闭的门扉,传入他的耳朵。那是他的名字。
年轻的执事更加紧张地祈祷。
那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他祈祷,希望自己侍奉的那位至高存在,能在此时庇护自己安全。
“Silvio——!”
又是一下高声叫喊,然后,渐渐微弱。
那是神甫的声音,老人的声音,自己共事的同伴的声音!
西尔维奥从卧床间一跃而起,落地,连便鞋也顾不上穿就跑向卧室的门口。
祈祷那位至高存在能给予自己勇气。
他伸手,又犹豫了一下,而后,拽开门闩,打开房门,冲入走廊。
“洛伦佐神甫?”
年轻人手持烛台,一边快步小跑,一边叫嚷,“发生了什么事情?洛伦佐神甫!”
没有回应。
一切又重归寂静。
他向着方才声音的来源跑去,推开通向大堂的门。
眼前出现,昏黄的光明。
正堂,在神龛前,一柄黄铜烛台倒在地上,蜡烛在石板地上燃烧,熏黑了邻近的白布桌台的边角。
对面,一列供教民就做的长凳向后倾倒,一个接着一个的,歪斜在那里。
正堂的一侧,是告解的小隔间。此时,告解室的门被推开了。
西尔维奥看见,那位年迈的神甫,摔倒在地上,背朝着天花板,歪着头,白发凌乱,面对着自己,那张开的口保持着发出最后一声呼唤的状态。那双四周遍布细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自己。
不曾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