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很般配的两个人。
她感觉有些心里有点发酸,但这感觉应当是要压抑着的。于是唐青鸾跟随他们的脚步,沿着街道,向着未知在何处的目的地走去。
行走着,路边依然是陌生的建筑,身边经过的,依然是陌生的人。青鸾也没心思再细看了,只是一路走着。
前行,房屋渐渐变得稀稀落落,不知从何时起,已离开了城镇。道路两旁,已是草丛灌木,其间还见到过一尊矮矮的石雕佛像,系着红丝带,面前摆放些许贡品。俊秀对她介绍说这是地藏菩萨,他们也同样地在雕像前留下一朵花作为供奉。
继续行走,道路两旁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树木,眼前已经可见越来越近的一座小山,那想必就是安满岳,快要到了。
今天天气很好,晴朗的蓝天。
能听见鸟叫。
这自然风貌总算令青鸾感觉有些熟悉了。不论是在哪个国家,在何处,这样的景观都是寻常可见的……沙漠荒地除外。
他们经过一道拱门。两根高大的木柱支起横栏,这木制拱门看来历史悠久,表面的漆色已经开始斑驳。
俊秀介绍说这叫做鸟居,标志寺院庙宇的入口。但已经是旧时的东西了,那间神庙供奉的是当地的本土神明,如今已经迁址,只留下这道拱门。他们从鸟居下方穿过,青鸾并没有看见有鸟儿栖息。大概原来有,见到行人飞走了吧。
继续向前。树林掩映着,山脚下,青鸾已见到了一座寺庙。
青鸾想,那里一定就是目的地了。
她朝那走去。一时间没有注意前方的两个人。
“喂,错了。”
俊秀注意到她的走向,转身喊住,“不是那里,青鸾。还要再往前走呢。”
“啊……哦。”
她停下脚步,望着面前的寺院。有围墙,有山门。其中还隐约可以听见悠扬的诵念声,虽然听不懂,“这里不止一间寺庙呀。”
“是啊,我们要去的墓地,在一间佛寺边。”王红叶朝她走来,伸手指向面前,山门上的牌匾,“这间是天主教的教堂。”
“天主教?”
她疑惑地询问,看着牌匾,并没有字,甚至不能称得上是匾。只是一个十字形的架子,其上绑缚着一个人的形象。
“那是从西方传来的宗教。”
俊秀接着王红叶的话,对青鸾说,“他们信仰上帝,独一无二,全知全能的神。信仰耶稣基督,为人类负罪受难的圣子,被绑缚在那十字架上的就是。十二年前,有一位佛郎机国的沙勿略教士乘船来到我国,在此地传教。现在的日本各地都有兴建教堂。平户藩多有西方船只贸易来往,所以天主教盛行,很多日本人现在都信呢。”
“我娘也是天主教徒。”
王红叶补充,“她也经常会来这间寺庙做礼拜。”
“哦……”
唐青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未曾听闻的外来宗教令她感觉很陌生,但又不知为何又有点熟悉。是否曾经在哪里听到过,了解到过?
梦中?
或许进去看一看可以知道更多。
“继续走吧。”
俊秀说着,继续沿路行走,“还有一段呢。”
王红叶跟随他离开。
青鸾最后再次望了一眼那高高悬挂在屋檐下的十字架,然后也走了。
只当是一段插曲吧。
继续前行,终于见到了佛寺。
不过墓园也不在庙内,而是在周边的一处山坡上。于是继续向前行,终于见到了层层叠叠的坟墓,陵墓入口,也有一个较小的鸟居。
到了。
穿过鸟居,进入墓园。今天并没有其他人前来,只有他们。踏着青石板,青鸾望着身边经过的坟墓,日本的墓座样式有些不同,四方的底座,前面有一个小小的台子,四棱柱的石碑其上镌刻姓名以及其他文字,都是汉字,她还能认出来。
走在前面的泷川俊秀和王红叶并未停下脚步,所以她也继续跟随。
终于,他们在一个墓前停下。
王红叶先止住脚步,站在稍远的位置。泷川俊秀则正立墓前。
终于到了。
青鸾走到王红叶身边,望着面前,那同样是四方底座,小方台,四棱柱的石碑,同样镌刻着文字。她并不是能认出所有的字,但姓名是能够认得的。
泷川斋院司吉明。
斋院司?
泷川吉明。
“ここに。”
俊秀面对坟墓,开口,“私たちはここにいます、兄。”
青鸾望着他,见这青年头颅低垂,脸上,一贯熟悉的微笑依旧,但已多了一份悲伤。山间的风吹过,拂动他额前的发丝。
“我们到了,兄长。”
身边,王红叶轻声地翻译。青鸾看了她一眼,她的神色,同样严肃认真。
“多时不曾来此。”
俊秀仰面,望着天空,似乎依旧是在对逝去的故人说话,红叶继续翻译,“因为我始终相信你尚在人间。此地安置的空坟,终有一日要移除。然而如今已得到了确信。所以如今前来拜访,希望你能够原谅我一直的疏忽。”
面前的,只是一座空空的坟墓。青鸾知道,因为是自己将那具尸首埋葬在海边。但是来访的至亲,心意始终是真实的,面对故人坟墓,是应当敬重的。
俊秀放下一直提着的水桶,长柄桶勺舀起清水,浇下,洗净墓碑上的尘土。
一勺清水,接着,另一勺清水。然后另一勺。
“青鸾,你来。”
浇上三遍后,俊秀开口,依旧望着坟墓,用汉语对站在身旁的她说,朝她递出桶勺。
王红叶从她的手中将花篮接过,青鸾迈步,向前走去,正对着墓碑,接过桶勺。
“该说些什么吗?”
“有想说的就说,放在心里默念也是可以的。”
“要……要跪下吗?”
“不必。”
“哦。”
她学着俊秀的样子,从桶中舀起清水,淋在墓碑上。石碑被水沾湿,颜色变得有些深,水沿着表面下滑,沿着镌刻的姓名,在凹槽间流逝,形成一道道痕迹。
青鸾看着那流动的水。并不开口说话,所想的,都放在心间。她不知,面前已逝的故人能否听见她的想法。
她在想什么呢?
还是那样的过去,那样的朝夕相处。海边的沙滩,海边的小屋。过去的点点滴滴,最初的相遇,之后的了解。剑法的练习。
她缠着绷带的右手握着勺柄,手上没有小指。
不过那是另一段过去的事情。
她的左手也没有小指,这一段,她想着,这一段才是息息相关的过去。
淡淡地微笑着,青鸾望着面前的墓碑。此时水已几乎将表面全部浇透,所以石碑的颜色又是均匀的了。
继续,回忆着过去。
过去,沙滩上,舞剑的一位青年,一位少年。
剑,太刀,胁差,如今系在腰间,上坟时要带着。
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剑谱,《阴流之目录》,不在身边。但所有的招式,如今已融会贯通,已刻在脑海中。
已继承下了,故人的遗物,馈赠。
所有的记忆,都再次变得清晰。交杂着陌生,熟悉。两个人的相处,那还是一段年轻的岁月。一位青年,一位少年,共同度过的时光。
在过去,一切都很简单,很平常,很好。
略带伤感的过去。
我经历了很多。
青鸾望着墓碑,心中默想,希望有在天之灵可以聆听,但过去始终不曾过去,始终在我的心中留存。
“兄长,我如今带她前来了。”
俊秀依旧在用汉语,对着坟墓交谈,“唐青鸾,这位来自彼岸的友人。你一生最后的相识,离世的见证者。你的武器,你的剑术,已由她继承并且发扬光大。你的亡故,也已由她代为复仇。如今我已带她前来,愿你在天有灵,心得满足,意得安定。”
听着俊秀的话,唐青鸾握着桶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几滴水,洒落地面。
她微微转身,望着身后的俊秀。
看到的,依旧是一张悲伤的面孔,悲伤的微笑。双眼微微湿润着,闪烁着悲伤的光芒。
“俊秀,我……”
青鸾犹豫着,
“怎么?”
“我并不曾成功复仇。”还是说出了口,“我尝试过,但为此失去了很多。如今,我已不想再去尝试,对不起。”
“……这样,青鸾。没关系。”
她的话语,俊秀听在耳中,只是点点头,依旧微笑着,语气平和,“何必这般自责,本就不是你的责任。想来兄长也不曾如此希望过。”
“……哦。”
她继续,将勺中的清水,浇在墓碑上。心中还有许多的话,但未说出口,未告知身后的人,只放在心中,只对面前的墓碑,面前的故人默念。
“若然如此,那么上天佑福,将来若我得遇仇敌,必为你雪恨。”
背后,俊秀的声音,悲伤中,更多一份坚决。青鸾默然地浇淋清水洗涤墓碑,并不敢再回头去看。
几勺清水过后,换王红叶上前。
换成青鸾拿着两个花篮站在边上,看着他们。
王红叶也姿态恭敬地浇水,俊秀依旧站在不远处,对着墓碑说话。然而这次说的是日语了,自然也没有人翻译,唐青鸾并不知是在说什么。想来,同样的,是在介绍吧。介绍王红叶,介绍两人之间的关系,介绍过去,介绍现状,介绍未来。
“……私たちはけっこんします。”
其中有一句。说出后,她看见王红叶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和自己刚才很像,也有手臂的微微颤抖,也有水珠洒落地面。但是王红叶转身看俊秀时的表情,却是惊讶的。
惊讶,而后,渐渐变成淡淡的微笑。
俊秀同样在微笑,并不同于先前那般哀伤。那笑容,真诚,带着欢欣的,发自内心,王红叶也是如此。
他们连微笑都那么般配,对视的双眼眉目含情,反映一切美好。
很美丽,很相称。
青鸾在一旁看着,自己也被这感染地微笑起来。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她相信自己的笑,始终和他们不同,一份被隔离在外的孤独,以及太多沉重的历史,令微笑也总是带了几分苦涩。
她很好奇,俊秀方才说了什么。
不知道。
三人都已浇过了清水,俊秀又将墓碑擦拭干净。而后,在墓前供上鲜花和祭品,将那块长长的写字木片立在墓后,对青鸾介绍这叫做卒塔婆。
点燃几炷香,插在香炉中,山风吹过,淡淡的烟气弥漫。
双手合十,在心中默许一些话语。
快要结束了吧。
青鸾心想,很快,仪式就要结束了吧。
结束之后呢?
自己也要离开了。离开这里的人,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国家,回到自己的国度,继续做自己原先的事情,过原先的生活。
快了,就快了。再没有更多的理由留在这里了。
她向身边瞥望一眼,看着泷川俊秀和王红叶。两人脸上,依旧是那淡淡的,幸福的微笑,与来的时候,与之前完全不同的。青鸾真的很好奇,俊秀方才说了什么。
不知道,恐怕不会再知道的了。
可惜,自己不懂日语。
于是她闭上双眼,不再多想。继续双手合十默默祈愿。
但是该祈愿什么呢?她却不知道。
并没有什么可祝愿的,也没有什么想要说的话。过去的都已过去了,留下的唯有一点点感伤和怀念。
以及……
她不由得又想起刚才俊秀的那番话,怎么说,未得昭雪的仇恨。
青鸾不禁感到些许担忧。但这担忧也只是一瞬,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这里可是日本,离明国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呢。这遥远的异国他乡,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俊秀呢,虽然不敢保证,但想必也不会到明国去的。根本碰不上面的人。
嗯。
她隐约听到脑海中传来笑声,带着嘲讽。
不知为何。
“可以了,青鸾。”
耳边传来俊秀的话,她再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