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地劈砍着道路两旁突出的枝丫,和丛生的杂草。他已打扮整齐,穿着宽袖衬衫和背心,蹬着靴子,长发则依旧散乱着,和谐地披在脑后,随着奔跑跳跃,舞动着,“喝一点酒会开心一点嘛。教义又没要求人戒酒,不喝醉就行啦。”
“这和教义没关系,经常喝酒,对身体不好。”
“知道啦,不必担心。我会注意的。”
阿提拉一边敷衍,一边转移话题,“嘿,看这!”
他挥手,十字剑朝前刺去,他的手又转一个花样,剑尖也随之灵巧地划一个圈,将一杈低垂的树枝削下,“这招很不错吧。”
“我不知道,我又不懂这些。”
玛樊丽静静看着他,看着面前的人挥着手中的武器显摆着。那高兴的劲头,像个小孩一样幼稚,这真令她感到无语,然而必要的夸赞还是要有的,“但感觉很厉害呀。继续练习,你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剑术大师呢。”
“当然了。”
阿提拉洋洋得意,手中的十字剑直指天空,“不过,我更加希望可以成为游侠,凭着手中的剑行侠仗义,和恶人,野兽以及怪物战斗,为民除害。我想云游四方,做一名流浪骑士,就像屠龙的圣乔治,还有圣骑士罗兰那样,谱写属于我的传说。”
“那我呢?”
“你当然在我身边啦。当然是和我一起冒险,一起浪迹天涯,做我的同伴,我的伴侣。我是你的骑士,你就是我的公主,一路上和我共同进退。凭我手中的宝剑,我会成为你的护卫,始终保护你的安全。”
他说着,转身,望向身后的人,笑着问,“这不是很美好吗,玛樊丽?”
“挺有趣的。”
玛樊丽也回以微笑,但这笑容却很勉强。上扬的嘴角,坚持到阿提拉再度转身,继续走路,不再看得见她时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轻的,几乎不可被听见的叹息。
这的确是很美好的。
然而再如何美好,也只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幻想。
现实:她是一个修道院收养的孤女,在修道院长大,在被遗弃,被发现,被收养的第二天,便接受了洗礼,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从小开始学习经文,终日埋身于书海之中,接受教义指导,按教义行事,若不是遇到他,怕一辈子也不会迈出修道院一步。然而即便遇到了他,即便认识到外界的大千世界,即便拥有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自由,这自由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要逝去。很快,她即将成年,即将接受试练,之后便正式成为一名修女,从此与尘世断绝,与爱情,与他断绝。
现实:她是一个贵族女人,出生自一个贵族世家。自从十四岁,至今,已经历了三段短暂却又不幸的婚姻,结局总是以成为寡妇收场,这对他来说或许还是个好一点的消息,因为那意味着,在下一段婚姻之前,她还可以拥有自由。然而这自由同样也只是昙花一现,同样很快就要逝去。很快,她将会面对第四任丈夫,他会离开故乡,去向远方,从此只能够以一个贵族妇女的身份度日。对自己来说,他是巴托里·阿提拉,但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们只会称呼她为克莱拉夫人,姓氏则取决于夫家。
现实,他们早已命中注定会分别。现实注定他们不会得到幸福,他们的幻想,即便再美好,也只是幻想。
玛樊丽不喜欢这样的现实。
阿提拉也一定不喜欢。
她走着,微风吹拂她的白色头巾,头巾之下,几绺褐色的发丝随风飘拂。
玛樊丽现在已不想再散步了,心事重重,山林间的景色已不能再令她感到轻松。但看着阿提拉还若无其事地快乐着,她便将沉重的思绪掩藏在心里,不愿通过表情展现。何必,让对方也和自己一样难受?
她微笑着,很勉强的微笑。
“对了,玛樊丽。”
当阿提拉转身时,并未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你早上在读什么书呢,这么着迷?又是哪一段圣经里的故事,和我说说嘛。”
“你想听我讲经?”
“是啊。”
阿提拉说着,将剑收回腰间,放慢脚步,等她赶上,两人并排行路,“听你讲,比直接看有意思。”
“你应该直接看的。”
玛樊丽回答,话题讲到这里,她的思绪暂时从未来那些烦心事上移开,“讲经者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讲述过程中加入个人观点,那却并不一定是经文的观点,神的观点。所以路德博士才会提倡我们教徒直接阅读圣经,直接感受神的思想和话语。”
“又是这位路德博士的说法呀?”
阿提拉对此似乎有些抵触的情绪,用怀疑的目光瞥了玛樊丽一眼,“你今天早上在读的,是他的书吧?”
“也不是。”
她没注意那眼神的意思,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是另一位,法兰西的加尔文教士所著的《基督教要义》。很厚的一本,我才开始读第二遍。初读的时候很多不解之处,但再读一遍,发现开始能够理解一些主要思想了。”
“是吗?”
阿提拉望着她,脸上却不是快乐或喜悦的表情,“那么他都在书中说了什么呢?”
“蛮多内容的。主要呢……”她想了想,“和路德博士差不多的思想,认为我们教徒若要获得救赎,只可通过信仰,对神和基督的信念,而不可通过行为。世俗的行为无论好坏,若不是出自信仰,那便不可作数。”
“又是这样的说法呀。”
阿提拉听了她的话,伸手挠了挠那弯曲的黑发,“那是不是说,若一个人每日行善事,是个好人,却不相信神的存在。这样的人,死后是无法升入天堂的,会在地狱沉沦?”
“……你别考我呀,阿提拉。我说了我也只是才接触到这类知识而已。自身理解或许还不通透,哪里敢就这样随随便便解答你的问题呢?”
“回答,玛樊丽。”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玛樊丽无奈地想了想,回答,“我理解的答案是,是的,如果他没有信念的话,便无法得到救赎,倒不是说一定会在地狱受折磨那么可怕,只是……会死去,因人犯有原罪,惟得到救赎者可以永生。然而这救赎必由神赐予,若不相信神的存在,又如何能够得到神的恩典?”
“你说的倒是挺有道理。”
他一边走,一边又说道,“但我觉得这很残酷。行善者,难道不该得到善果吗?”
“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无奈地回答,感觉自己被步步逼迫,他为何要问她这些问题,这些她自己也觉得玄之又玄,仍未理解通透的问题,“……不同的人,他们的行善可以是不同的。他们行善的动机,也可以是不同的。”
“详细解释一下吧。”
依旧是那种诘问的,穷追不舍的语气。玛樊丽不由得转身望向身边的人,看到一张不带笑容的脸,感觉有些冷漠,有些无情。
她感觉很委屈,为何自己就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当然,阿提拉问的内容很正常,也都是她在阅读中曾经思考过,曾经难以理解,难以接受的想法,提问,解答,思考,推敲,这本就是很正常的学习交流过程。但她受不了,身边人的这种态度,像个自以为是,刻意刁难的穷酸学生。
若是别人还好,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所爱之人,怎么可以这样看轻自己重视的东西?
委屈之余,她开始感到恼怒,开始想要反击。
详细解释?她就有一个可以详细解释的绝好例子摆在面前。
“比如,赎罪券,你知道那是什么吧,阿提拉?”玛樊丽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样柔和了。
“啊……嗯,知道。”
阿提拉也察觉到对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瞥了一眼,有些惊慌失措,没料到这一声反问,“教会发行的,捐资者可得赎罪券,以此减免部分罪罚。但那只相当于一个凭证而已,一个行善事的凭证。”
“是吗?但你不觉得,这实际上也是在将救赎的恩典进行买卖?初衷或许是好的,但是发展至今,你又知不知道,神职人员凭借赎罪券这一借口,贿赂,恐吓,诱骗,又能够从中获利多少?你知不知道,这行善的凭证早已沦为敛财的手段和工具?你有没有买过赎罪券,阿提拉?”
“……我只是给教堂捐过款,然后神甫给了我几张而已,但是——”
“但是拿着券,你也感觉不是滋味吧。”
玛樊丽打断他的话,凝视着他,“感觉,券在手中,却比善业本身更重要了?行善者,你得到的善果,是不是就是这一纸凭证?你觉得手中这尘世人发行的商品,真的可以保证你获得永生吗?”
“……”
阿提拉无言以对。
“路德博士正是认识到这一矛盾之处,才开始思考信念与善行的关系。”
她继续说道,侃侃而谈,已不再有任何拘束,“发行赎罪券的风潮盛旺,各类人等,不论是否心念神明,购买了一张券,便自以为减免了一份罪,这难道不是以金钱亵渎神明吗?恩典又岂会因此,便加诸在他们身上,令他们得到救赎?”
“路德博士以此批驳罗马教廷,认为他们曲解了神,基督以及圣人伯多禄的初衷,参政论事,甚至将本应圣洁的教堂变为金钱买卖的场所。夸大善行的作用,变相地就是轻视信念的作用。因此他才离开教会,四处游学著书,宣讲道理。他认为,这尘世间的善行,也只是尘世间的事务,绝不可与永生相联系。唯有因凭对神明的信念,才可被称作义。我没有发现这个理论存在任何问题。阿提拉,你说呢?”
“……我觉得,你说的对。”
阿提拉不想继续坚持,也没有理由继续坚持。谈及专业理论,他自然辩论不过玛樊丽。他走在她的身边,头低垂下来,承认这一场失败。但他依旧,表情凝重。仿佛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心事。
“当然了,你刚才说的,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事。”
玛樊丽继续说着,语气开始缓和一点了,“我不敢妄加多言。按我的理解,若一人行善,并非抱有任何功利动机,单纯只是为美德而行事,那么这人也不会是一个无信仰的人。因为美德即是神的品德。因神爱世人,基督为世人奉献,凭爱与奉献而行善,即是以神之名行善。不认神,或许是时机未到,或许是神迹未达。但待有朝一日福泽众生,此人也必将改念归信,因而可得恩典。”
“神早已预定了这一切。”
她最后,振振有词地说道,“正如《启示录》中所说的那样,神为最初也为最终,为开端也为结局。万物的命运,均为神所预定,所以人因被拣选而怀有信念,因屈从神的意志而于尘世行善,最终却依旧要凭信念得到恩典。始终怀信之人必得福报,这是早已预定好的。浪子有朝一日回心转意,这也是早已预定好的。这都是神的预定,如此方才显其大能。”
“……”
他沉默良久,默默地行走着,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似乎为其言谈所服。
“阿提拉,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玛樊丽,那么犯罪之人呢?”
他最终还是开口,最后似乎是不甘心一般,又问出一个问题,“你说预定,那么他们犯罪——”
“既然预定了一切,那么神自然也预先已拣选了人要受罚。”玛樊丽再次打断他的话,“但是,人并不知晓自身是否受到拣选,因而,犯罪者依旧是出于他们自己行恶的欲念而犯罪,因缺失了信念而自甘堕落,预定并不能作为脱罪的借口。虽然结局由神预定,道路却是罪人自己铺出的……对此,我这样理解。不过说实话,这理论我也是才接触不久。如果我说的有什么让你更疑惑的地方,或许我也要再推敲一番。”
“……不,你说的很明确。”
“阿提拉,你好像对我说的这些内容了解很深。”
玛樊丽开始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变化,注意到他的沉闷,她开始询问,“你问我的问题,都是那些理论中很难让人理解或者接受的方面。你也曾听到过路德博士的宣言,阅读过加尔文教士的那本书吗?”
“不,我并没有。”
阿提拉摇摇头,回答,依旧心事重重,“如你所知,我从未太过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但是,马丁·路德,你上次对我说起过此人,我自然还有印象。至于约翰·加尔文,今日和你交谈之前,我也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在哪里?”
“在艾切德,教堂前的广场上。”他回答,艾切德即是巴托里家的所在,也是玛樊丽置身的修道院所在,“两个月前的事了,你没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