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昌县。
此时已是深夜宵禁,街道两旁的店铺,自然早已关门,住宅房屋,灯火也已熄灭。黑暗的道路上,唯有更夫提着灯笼例行巡逻。
“深夜防盗,门窗关好。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年迈的更夫敲三下梆,扯着嗓子喊道,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打破夜晚的寂静,“三更,子时——”
然后继续行走,转过一处街角,他望见对面,原本应当空空荡荡的道路,迎面走来一人。他认出是谁。
“诶,吴爷,这么晚才回去。”
“是啊,是。”
吴九朝他挥挥手,摇摇晃晃,脚步一下高一下低,“刚才和朋友吃饭,多喝了几杯酒耽误时辰,叨扰了。”
“哪里,路上小心。”
“您辛苦。”
短暂的寒暄之后,继续走各自的道路。
吴九闷闷不乐。今晚他请了一位过去相识,县衙里关系较好的同僚吃饭。这邀约自然有目的,两人交谈至此刻才结束。
目的并未达成。
他谈到了杀手的传闻,白衣人的事情。隐约讲起了自己的调查思路,自己的猜想,自己搜集了哪些方面的资料。他的观点,牵涉到本地一位知名人物。他并未说出具体姓名,小心用词,尽量不做定论,也不联系到其他。但是他觉得,自己说的,足够让对方明了意思。
他想知道,眼下这些材料,上报到衙门中,会取得什么样的反馈?比如能不能安排堂审,羁押逮捕令,搜查权限?或者至少,立为公案?
结果都是否定的。
证据不足,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无人提诉,没有原告。他搜集的,也多是身份信息,往期行程,财产流水,旧案文书等无足轻重的材料。更何况搜集活动是他个人所为,并无官方批示,不具备效力。最重要的,这些文件并不足以证明他提出的猜想。
尤其,那位对象的身份,在当地声誉影响,这也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结果既然如此,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又闲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临走时,他嘱咐那位相识暂且保密,不要惊动官方,不要惊动任何人。
他觉得这位同僚是可以信任的。并且,他足够小心,自然不会透露消息来源。
他心中不平。其实今天这个结局,也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位同僚讲的道理,也都是他想到过的。他的想法,他的推断摆不上台面,让官府知道了,只会斥责他多事,然后勒令他停止对那位受人尊敬的守法公民的调查。到头来反而打草惊蛇,落得一场空。
证据不足。
没有物证,当时的现场,还有过去旧案的现场,没有遗留下任何能够说明身份的证据。白衣人是行动多年的职业杀手,怎么可能不会注意这点。物证是不可能从现场取得的,要想取得,只能通过搜查。搜查需要搜查令,要发搜查令,至少需要人证支持。
他也没有人证。
不。
吴九想到这里,否定自己刚才的说法,他当然是有人证的。
但是,这人证,他不会启用。带有污点,身份特殊,空口无凭,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也不愿让这人证因此接受调查,因此处于不利地位,因此受法律处置。
出于私情,他不能那样做。
真是讽刺。吴九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算是完全清清白白,秉公办案的一个人呐。
那么如果人证愿意主动提出作证呢?
他又想,如果自己再找到她,对她这样说——不,这绝对也不行!她一定会同意。但这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绝对不行。今日上午的见面,难道还不够吗?她受到的折磨,还不够吗?
他不会再去找她。这样的话,自己现在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吴九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一步步走着,脚步虚晃,一摇一摆,他感觉自己确实喝多了。醉了,但又没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夏季的夜晚炎热沉闷,酒后行路令他的后背渗出一层汗,黏答答地粘在衣服上,着实令人不快。他感到愤怒,感到无奈,感到惆怅,对摆在眼前的难题一筹莫展。对于未来该如何做,接下来该如何做,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该如何做呢?
他扪心自问。该如何做呢?我该如何做,才能够将犯罪之人绳之于法,为死者复仇,为生者雪恨。该怎样做,才可以保护无辜?
曲秋茗,被害人的家属,友人之女,过往的相识,我应当要保护她。
成为她的保护者。
唉。
吴九轻轻地叹气,朝着住处走去,沉沉醉醉,但他觉得自己今晚不会安眠,太多需要想,需要考虑,需要计划的事情了。
保护者。
清晨。
巴托里·阿提拉醒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将他唤醒。他躺在偌大的床上,长发披散着,单薄的睡衣勾显躯体轮廓,被褥早已被踢到一旁,夏天的夜晚是很炎热的。他望着天花板上黯淡的彩绘,不知在想些什么。
感觉依旧十分困倦,昨夜并未早睡。昨夜的酒精仍滞留在头脑中,令人晕眩。阿提拉揉了揉眼睛,微笑起来,回味着那欢愉的时刻,温馨的相聚。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是不记得是什么了,那不重要,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实,是现在。现在,和所爱之人相聚,同枕共眠,那真好。清晨醒来,躺在所爱之人的身边,真好。
他转身,望向身边,但是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床铺。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
“玛樊丽?”
巴托里·阿提拉坐起来,呼唤着爱人的姓名,但这卧室中只有他自己一人,没有谁回应他的呼喊,“玛樊丽?人呢?”
他跃下床,简单地穿好衣服,踏着拖鞋,便离开卧室。
“玛樊丽?”
走廊上也同样空空荡荡。巴托里·阿提拉听到的唯有他自己的回声。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放置了一张张画像,落满灰尘,并未妥善保存,那一双双属于已故之人的眼睛望着他,令他感到不安。
他漫无目的地行过走廊,经过其中一张画像,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是弗拉德三世,城堡的所有人穿凿附会,将这传奇人物也列位于此。阿提拉朝画中人瞥了一眼,面对毫无生气的严肃面孔。那漆黑的双眸透着阴森气息,他从中仿佛看到一丝血色,令人恐惧。
他快步走开。
“玛樊丽?”
他又一遍叫喊,仍然只有回音,并无人应答。他感觉焦躁不安,行过走廊,来到楼梯口,望着上下的台阶,不知该向何处走去。
“玛樊丽!”
他对着楼梯口再一次叫喊,这次声音更响。他真的开始惶恐,开始焦虑,他开始在想,会否自己的那个梦比他想象的还要长久,会否这城堡中,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在内,只有早已死去之人的画像与他为伴,弗拉德三世的鬼魂是这里唯一的住客。
然后,他终于听见,从楼梯下传来微弱的声音。
“我在呢,克莱拉,在教堂室。”
熟悉的声音,总算令他恢复神智,令他安下心。巴托里·阿提拉走下楼梯,他知道教堂室所在何处,他沿着路线朝那里走去。
一楼,走廊东侧,一扇沉重的木门,敞开一道缝隙。他推开门,迎面便是那巨大的,装饰华丽的彩绘玻璃窗,窗前的神龛耸立着木制的十字架,木雕的圣子望着他,荆棘冠下的脸庞带着悲悯的神情。清晨的朝阳令这室内充满光明,在十字架背后,显出一轮光晕。
巴托里·阿提拉低垂双目,照例伸出右手,指向额头,胸口,左右肩膀,划出同样的十字,然后才步入,踏上地毯。
“你在这呢。”
在室内一侧的书桌前,他终于看见了一直在寻找的人,所爱之人的身影。
玛樊丽背对着他,已换上了日常的正式服装,整整齐齐的蓝白色衣裙一丝不苟,褐色的头发也已经仔细梳好,掩藏在白色头巾之下。这令阿提拉不由得发觉,自己此刻还穿着睡衣,头发散乱的形象实在有些不庄重。
但他也不关心这些细节了。重要的是,她确实在这里,在自己眼前,这一点得到了确信,他也就不再感到不安。
巴托里·阿提拉微笑着,朝爱人走去,走到她的背后,双手按上她的肩膀,让她贴在自己身前。
“什么时候醒的,也不告诉我一下就走开了?我刚才很担心你呢。”
“对不起啦。”
玛樊丽微微转身,抬头回答。洁白头巾之下,年轻面庞依旧美丽,甚至因这整齐严肃的打扮,更加美丽,更加可爱,“我早就醒了,不想吵到你,就先洗漱好,来这做过晨祷,然后读会书。”
“还读书呢。”
他探身望向她面前的书桌上,一本厚厚的书翻开,书签放置在一旁。桌上还放置着笔墨,一本小小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可真用功。我们难得相聚,有这一段快乐时光,你就不能放松一点吗?”
“我可没觉得这是负担。”玛樊丽回答着,又转回身继续面对书本,“我喜欢读书。学习令我快乐。”
“好吧,可不令我快乐。”
阿提拉说着,松开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你继续吧。我得去洗漱换衣服,做完晨祷,然后吃早饭了。你吃过了没?”
“早吃过啦。”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那就不打扰你了。”
“哦。”
“……”
阿提拉朝着门口走去,望着那对自己爱搭不理的背影,听这简短的回答,实在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他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离开前,又一次对着神龛画了个十字,例行礼仪。
“克莱拉。”
“嗯,还有什么事?”他停步,回身问道。
“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去森林里散会步,好吧。”玛樊丽转身,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总是看书,眼睛确实有些发酸了。”
“好啊。”
他也还给她一个微笑,心情有所好转,又感到快乐。女孩就是这样能牵动他的每一点情绪,“吃完早饭,我带你去。我知道条小路,沿途景色很美。”
“嗯,那就这样啦。”
“嗯,待会见。”
他继续迈步,走出教堂室。
玛樊丽转回身,翻动书本,脸上依旧是微笑。但是看着面前的那些文字,她却觉得自己不再能继续专心下去。她的心,也同样被牵动着。
克莱拉……
“嘿,还有,玛樊丽!”
走廊上又响起声音,他的声音。
“怎么?”
“名字又叫错了!”
“知道啦。”她笑着,大声回答,“对,阿提拉,是阿提拉。”
“你要记住呀。”
“好的,巴托里·阿提拉!”
玛樊丽感觉被这么一打扰,她现在彻底没有心思看书了。她合上书本,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坐在教堂室内,清晨的阳光为十字架上的圣子镀上金色的光辉,也令她胸前的十字架闪烁银色的光芒。她微笑,甜蜜且动人。她的心,始终是被他牵动着。
阿提拉。
“酒没了。”
“你还要再喝吗?”
“……再来一杯。”
“好的,给你。”
“谢谢。”
“不客气,那么,继续吧。”
艾德利是一个多山林的地区。托茨堡的周边,生长一片茂密的森林,盛夏之时,此处便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行走在林间小路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在灌木丛,在蕨类植物密生的湿地,在草丛间形成斑斑点点,各色各样的野花,掩映其中。静谧的森林,偶尔有鸟雀飞过,一两声鸣叫,回响着。有时可以看见狐狸和野猪,从小路边旁若无人地穿行而过。
早晨,草叶上的露水还未完全褪去,泥土也还湿润,林中的空气,带着松叶的清香,温润又清凉。有两个人,在这林间的一道小路上惬意地行走着,享受这悠闲散漫的相处时光。
“你是不是又喝酒了……阿提拉?”
玛樊丽看着身边的人,兴奋地跑来跑去,显然已很久未这样亲密地和大自然接触,也已很久未这样愉快了。她能够闻到他呼吸间的酒精味,不重,但足够被察觉了,“吃个早饭的功夫,也要喝酒啊?”
“有什么关系呢,嗯?”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笑着,手中挥舞着一把十字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