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伙无耻地庆贺胜利的山贼中央。
白光……不,是白衣。
白衣,随风飘拂,一尘不染……
黑色的长发松散着,流动着……
那个人就那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人群之中。周边的山贼被吓了一跳,随即便反应过来,持起手中的兵器,喝骂,威胁。蔡小小不知他们在说什么,那个人似乎也不知道,不管不顾,仅仅是抬起头,看向自己。
于是她看见那张脸庞,标致又刻板的五官,棱角分明,略显刻薄的下巴。那张脸庞,那个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了。除了那奇怪的微笑。
那是先生。
在笑,可是双眼却空洞无物。笑容就像是一层面具,就像是另一张脸,另一个人。可是蔡小小知道,确信,那个人就是先生,是她认识的先生。
先生,先生终于来了,看着自己,是认出自己了吗?蔡小小想着,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想回报一个微笑,打个招呼。
可她看见,站在面前的山贼头目,指着先生,发出什么指令。她听不到,却可以猜想出来。因为她看见先生周围的那些山贼一拥而上,看见他们挥舞起兵器,看见他们脸上的疯狂与病态。
看见,先生从洁白如雪的裙边缓缓抽出一把银色的,泛着寒光的剑。
看见,先生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也越发无情。
随后……
黑烟消散之时,阳光又重新普照野草丛。
蔡小小依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没有意识到冯小然的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也没有意识到那刀上粘带着的,马儿的血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痕迹。她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她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她完全意识不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刚才所见的场景,已经让她再也无法思考现实。
“白……白衣人,别过来!”
冯小然对夏玉雪喊道,但是嗓音的颤抖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恐惧,“不想这个小姑娘死的话,就别过来!”
夏玉雪,一人独立于野草丛中。周遭遍地都是死尸,是鲜血,都是先前那些山贼的尸首和血渍。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腥味和□□腐败的臭味,微风吹过,野草微微摇曳,从草叶顶端滴落露珠般的血滴。炽热阳光之下,几只乌鸦在她的头顶盘旋。
她的衣服依旧洁白如新,手中的软剑,依旧闪烁寒光。
“别过来,把剑丢下!”
夏玉雪依言丢下软剑,剑落入草丛中便不见了踪影,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即便如此,冯小然依旧能够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危险,致命气息。毕竟,刚才的恐怖场景足够真实,夏玉雪依旧站立,即便在杀死自己全部手下,在战斗结束之后,她都没有受一点伤,连衣服都没有破一点口子,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必须承认,这是可能并且完全真实的,他亲眼所见。冯小然不安地望着四周,仅存的两个喽啰也呆立在一边,不知该如何脱身,和他一样。他手中的刀更加贴近蔡小小的脖子,紧紧压着,不敢有一丝放松,他感觉额头上渗满了汗珠,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对面的人就那样空手站着,不曾前进一步,也不曾说些什么。就那样站着,看着他,脸上的微笑带着渗人的寒意,他感到脊背发凉。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边一个喽啰向后慢慢退去一步,牙齿打颤,不住地颤抖,双眼只有恐惧,似乎刚才的场景已经把这人吓傻了。他看见这人慢慢地,慢慢地后退,试图离对面白衣人远一点,试图逃跑……
“嗤——”
他突然感到额角一阵轻微的疼痛。冯小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视线不自觉地离开了夏玉雪,这是一个错误,一个意识太晚的错误。他下意识地,手臂一扯,刀划过蔡小小的脖子,管他的,死前至少也要拉一个垫背……
可他的手臂并没有听从使唤,一动不动,手指放松瘫软,刀滑落下来。他感觉从额角流下一道细细的,暖暖的液体。然后他的双腿发软,他感觉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黯淡。他好像坠入黑暗。
冯小然的额角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圆洞,血正是从此处流出,几滴血落在蔡小小的肩膀上,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夏玉雪依旧站在原地,不曾前进一步。仅仅是举起一只手,无名指弯曲,食指和中指指向冯小然而已,仅此而已,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一个喽啰吓得瘫软,跪在地上,另一个转身便跑。她略略移动手臂,指尖指向逃跑的那个人,仅此而已。
“嗤——”
逃跑的山贼,后背穿了一个孔洞,摔倒在草丛中不再爬起。
她再次移动手臂,指尖指向最后还活着的那个山贼。那个人看着指向自己的指尖,惊恐地,无助地一动不动,跪在草丛中,不住地颤抖,不知何时,何时那致命的一击会——
……
夏玉雪放下手臂,拾起草丛中的软剑,迈开脚步朝着蔡小小走去。穿过草丛时的沙沙声总算让那个被吓瘫了的山贼恢复理智,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走着。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又变回了原先的冷漠表情。
她在草丛中走着,周遭全都是尸体,是血污。她小心地避让,但是白裙和披风的下摆还是不免沾上几点血渍。她略带嫌恶地看了那些印渍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软剑重新收到裙边。
中途,她停下脚步,从草丛中捡起一顶斗笠。斗笠四周裹着的白纱上也沾了血,还有一处边缘被劈开了。她轻轻拂去尘土,将斗笠重新戴在头上,放下沾血的白纱,继续走。
“夏玉雪——!”
她突然听到一声呼喊,转身,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到肩膀上一阵疼痛,感到金属的冰凉与尖锐,感觉到鲜血涌现。
隔着白纱,她看见站着面前的年轻女子,身着的锁子甲闪烁寒光。她看见那个女子面色苍白,喘着气,看见她眼中的愤恨,看见她手臂的颤抖,以及站在她身边的那个黑色身影。
“当时是不是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啊,对不对啊?”
那个女子冲她怒吼着,“当时,你就是这样杀死他们的,对不对,对不对?你就是这样杀死我爹的,你始终就是个杀手,杀人犯,死——!”
曲秋茗话没说完便昏厥了过去。终究,太过疲倦,太过虚弱,身体上和心灵上的双重打击太过沉重,记忆太过沉重。她倒下,身边那人上前扶住她的胳膊,那人的腰带上,原本挂着短剑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空鞘。
身着白衣的女人和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然后,巴托里·阿提拉转身,带着曲秋茗向远处走去,没有理会身后的人。夏玉雪也继续走自己的路,伸手拔出插着的短剑,血从她的肩膀流下,从她的指尖滴落,滴在野草丛中。面纱之下,压抑住那一声叹息。
野草丛中,鲜血遍布,满地倒伏着尸体。浓浓的血腥味,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片土地,四周寂静无声。连乌鸦也不知何时飞走了。此时,在这一片草丛中依旧站立的,只有两个人。
夏玉雪走到蔡小小面前。
她开口,平淡的话语声中却没有一点情感。
“小蔡?小蔡?”
“……”
“你受伤了吗?脖子上这道血——哦,只是沾上去的,那就好。”
“……先生。”
“对,是我。”
“先生……您的手臂……”
“没关系,只是——哦,我的琴在这里,没摔坏,真是运气。”
“……”
“那,就这样吧,琴我也带上了,再见,小蔡。”
“……再,再见?”
“再见……不,说错了,不会再见的,我该说……拜拜?告辞?永别?都不恰当——”
“——等,等等,先生,您要去哪里?不,不和我一起回家吗?”
“家?县城,还是村庄?不,我想,无论是何处,我都无法再待在那里了。消息已经传出了吧,小蔡,你也已经听到了吧,关于我的消息?”
“什么——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小蔡。你知道,我是一个杀手,他们叫我白衣人,他们一直都在找我,他们渴望复仇。只不过这次,他们找错了对象。但是还好,我已经及时纠正了那个错误。”
“不……”
“村子里打更的赵大叔没事吧?我出门时碰到他了,他现在也该醒过来了,也该把情况都报告给守卫村庄的士兵们了。现在,所有人都该知道我是一个杀手了。”
“不,才不是!他们搞错了,是误会……先生,我不会相信他们说的话的,我不相信!”
“那相信自己的双眼吧,小蔡。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我……”
“是啊,你看到的就是现实。我始终是一个杀手。”
“不!我不相信。我只知道,您是我的琴艺老师,我的先生。我做您的学生那么久,我听你弹琴那么多次。我知道,当弹琴的时候,您很快乐。您喜欢弹琴,喜欢音乐,喜欢做我的先生,教我音乐,同我相处。我只会相信这个现实,你不可能是个杀手!您对音乐的爱,您作为先生的身份,您给我的教诲,给我的指导,您和我相处时光的点点滴滴,对我来说,它们才是真实的,绝对是真实的!”
“它们是真实的,小蔡。但我是杀手这件事,也同样是真实的。我一度以为,杀手这个身份于我,不过是一种伪装。一度以为我本性厌恶杀戮与鲜血,以为只要我想,只要努力,只要付出,就可以脱下伪装,以真实的自我面对世界……现在终于明白,并没有什么伪装,两者同样真实。我始终是一个琴师,也是一个杀手。”
“可,可是,先生,您要去哪里?”
“哪里……没想过。总之,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我在这里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满足了复仇者的心愿,给予了保护者必要的警示,最后还为村子除去了一个威胁。我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了,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给我,也给你和村民们招惹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那,我们的琴艺课呢?暑假结束后,先生,您不是还要听我弹曲子的吗?我一直都在练习,我弹得很好了!”
“弹给新的先生听吧,聊够了,我该走了……”
“不,不要!你是我的先生,我也只会认你这一个先生!我不会让你走的!”
“——”
“不要走!”
“小蔡,别……别这样抱着我。我身上沾了很多血,会弄脏你的衣服。”
“我不管!你——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更何况,何况——还有一条啊,你不能把它也丢在这里不管不顾!”
“一条……”
“它,它带我来的。那个,那个山贼,砍伤了它的后腿,它现在只能躺着,站不起来了。先生,你不能就这样把它丢在这里。”
“是啊,一条……我想……对,还有一条。”
“先生,你能帮它吗?它好像……很难受,一定很疼的。”
“是啊,小蔡,让我看看伤口……”
“咴——”
“该是很疼的,后腿的骨头断了。刀虽然只伤到了皮肉,但一条一定是试图站立,结果摔倒了,重压折断了腿骨,隔着皮肤,我能够摸到断骨的位置,情况很不好。”
“咴——呼,呼……”
“它很难受吗,先生?”
“当然很难受了。”
“能,能帮帮它吗,先生?你能救好一条吗?”
“我救不了它,小蔡,马儿一旦断了腿骨,是再也救不好的,它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不……”
“但我,或许的确能帮助一条,至少不会那么痛苦,对吧?”
“……什么?”
“先生,不要,不要这样做!”
蔡小小猛地扯住夏玉雪的手臂,对她叫喊着,双眼泛着泪光,又带着惊恐,“你不能这样做!”
“不能……为什么?”
被拉扯的手中攥着的,是阿提拉的那柄十字短剑。剑尖抵着的位置,是倒伏在地上的马儿后脑以下三公分。夏玉雪望着蔡小小,没有再移动手臂,白纱下,不知她脸上是什么表情,话语声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情,冷漠,“别担心,从这里刺下去,一条什么也不会感觉到的。迅速的死亡,没有一点痛苦,我很清楚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