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慕容复勾起嘴角,屏退左右:“逍遥派修行时,谢首领曾拜于凤长清门下……不知你对此人有何了解?”
谢遇良思索片刻:“凤长清性子暴戾,不好相与。”
“不见得吧。”慕容复笑了一下,他站起来,缓步走到谢遇良身后,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有些低:“你可是凤长清的弟子,难不成他还会对你下死手吗?”
谢遇良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首领自然知晓本王的意思。”
疯了吗?谢遇良已经完全醒了,语气极差地骂了句。
慕容复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谢首领,事成之后,你便是本王的大统领。妖氏一族,魔修一脉,本王保证……”
他顿了顿,因为谢遇良正在用一种注视死人的冷漠目光看着他。
“……族中老少身躯无损、性命无忧。魔修一脉,久负恶名,实乃蒙冤,本王愿为尔等昭雪,还魔修清白之名。”
“保尔等安然无恙,如何?”
谢遇良冷脸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小瞧这位复王爷了。这个时候把妖族与魔修拿出来说,摆明是威胁他,魔窟一半修士都与他来到蓉城,他应也是应,不应也得应。
不爽。
半晌,谢遇良抬手行了凡俗礼节,语气冷淡:“还望殿下信守诺言。”
手握天道的李翘楚明确表示,此次战役慕容复必胜,既然已经知道最终结果,其中弯弯绕绕也只能顺着意。
但还是很不爽。
慕容复深夜到访,踏着夜色离开。
谢遇良支着脑袋,困意消散,许多年过去,他还是任由自己掉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陷阱,怎么能不生气呢。
天道。
他拿起桌几上的茶杯,端详片刻,发狠扔了出去,然后是茶壶,糕点,能抓到手里的一切,都被谢遇良抄起来摔到地上。
该死的!
这种受人摆布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气得牙根发痒,一件件地扔,屋内的声响很快引来侍从们注意,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进去,赶紧去通报鹰爪。
慕容复和谢遇良交谈时,他们并不在场,因此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能含糊地说慕容复走后首领就开始发怒砸东西。鹰爪马上从外面飞进来:“主子?”
“滚——”谢遇良大吼。
鹰爪:“……”
这是多大气啊,以前主子从来不会吼他的呜呜呜。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扉被轻慢推开,谢遇良垂着头,眉头不知不觉地皱起来,将手边的瓷碎片往外扔:“滚出去。”
他语气生硬,毕竟发了这么久的火,声音闷闷的,莫名带了些委屈。
门口的人站着,既没滚出去,也没走进来。
谢遇良坐在地上,背靠桌腿,眼皮子都没抬。等了会儿,他感觉牙尖痒痒的,两枚毒牙冒出头,点漆般的双眸下方,闪烁奇异色彩的黑色蛇鳞若隐若现。
“本座说了滚出去!”
他气急败坏地大喊了声,抬起头想吓唬这个不识好歹的人。
然后,他就停住了。
蛇鳞潮汐般迅速褪去,毒牙收回。谢遇良眨了眨眼,凶狠的表情还挂在脸上,眼神却有些迷茫,显得整个人懵懂而乖巧。
“能进来吗?”沈安说。
门外的鹰爪偷偷探出脑袋,谢遇良视线乱瞟,正瞟到这个鬼鬼祟祟的脑袋,立刻瞪了一眼,鹰爪便迅速撤回脑袋,急哄哄给沈安比了个手势,转身拔腿就跑。
鹰爪走了,谢遇良的目光一瞬间不知道往哪放,尴尬,还有些呆滞,愣了愣,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回答沈安的话:“……嗯,进。”
沈安迈步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扉。
他抬手撕掉脸上的易容面皮,似乎对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并不关心,甚至没有疑问。地上全是瓷器碎片,茶壶在地上滚了两圈,桌椅也东倒西歪。
沈安一一扶起木椅,勉强归于原位,抬手点燃墙上的烛火。
房间重新恢复光明。
他这时候才像是突然发现地上的谢遇良似的。
谢遇良往里面蜷了蜷,抱住自己的膝盖,他既觉得局促又觉得难堪,在心底把鹰爪翻来覆去地数落。
沈安在他面前蹲下,说:“手。”
什么手?
谢遇良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顺着沈安的视线看向自个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块碎瓷片,鲜血正徐徐往下流。
烫手似的。
他的手却怎么也张不开。
沈安就把他的手拉过去,一根根掰开指头,把手心的瓷片拿出来,伤口反复撕开,挺深的一片口子。
谢遇良用极快的速度把手抽回去,不讲究地在衣裳抹了把,他穿着一袭黑衣,血渗入料子,就看不见了。
他抿唇,说:“没事儿。”
沈安接的很快,语气听不出情绪:“那怎么算有事儿?”
明明该是质问的话语,谢遇良却开心地笑了笑,把手伸出来在沈安面前晃了晃:“帮我包扎吧。”
沈安席地而坐,面色冷淡,进门前,鹰爪就委婉地提醒过,谢遇良可能会发脾气自个把自个弄伤,让他带了些伤药。
沈安往谢遇良手心倒了点药液,冲洗伤口。
这点疼痛在谢遇良这里简直是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但他还是装出一副怕疼的样子,小心翼翼观察沈安的表情,这番小动作简直让人想生气都生气不起来。
他受伤,我为什么要生气?沈安反省自己,他说:“鹰爪那么小就跟着你,他是关心你,你不应该对他发脾气。”
谢遇良用一只手抱着膝盖,脚尖在地上点着,顺便点了点头。
沈安用绷带缠好伤口,系了漂亮的结,他指了指谢遇良的心口,说:“这个人,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他受的每一道伤,我都恨不能替他受,所以,你也不应该对他发脾气。”
“我……”谢遇良愣了愣。
沈安叹了声气:“阿良,人受伤是会疼的,疼了就要说出来。不是装的,是你发自内心的 ,想要告诉我,你在疼。”
沈安轻轻贴在谢遇良的手心,嘴唇接触到包扎纱布,挺拔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手腕。
温温的,热热的。
谢遇良屏住呼吸,眨了眨眼睛。
真的快要受不了,一刻也忍不下去,背负着的已经足够让人怨恨,李翘楚最好能如约解除他身上的反噬,否则他真的会杀了他。
谢遇良说,“等一切结束,我们去临江城。”
沈安的羽睫轻轻颤动。
谢遇良继续说:“还要带上小灰鸦和沈小宝,你知道么,潇潇有孩子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多热闹啊……慕容复承诺过我,会为魔修求太平,姑且相信他……”
一切都在往前走。
沈安笑了笑,“是啊,多热闹。”
他抱住谢遇良,极其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谢遇良的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气味,也许妖族都有这项体质,沈安跪在瓷片上,用膝盖往前挪了挪,想要再靠近一些。
你相信吗,有些人注定不能长相厮守。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多靠近一些,多看看你。
恍惚间,谢遇良眨了眨眼,他突然觉得哪里很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这股强烈的直觉令他忍不住弓起身体,摸了摸脸。
摸到一片湿润。
谢遇良张了张嘴:“我怎么在哭啊?”
“太高兴了吧。”沈安边说边放开他。
谢遇良不自觉地皱起眉,沈安便帮他擦眼泪,抚平眉毛,语气带着些许调侃:“你这样子,倒有些像王长老。”
谢遇良还沉浸在“我真的是高兴吗?”的疑惑中,一下子被带跑偏,要知道,王长老是个秃顶老头。他当即不乐意道:“那你去找王长老,在本座府上干什么?”
沈安扑哧笑起来:“那我去找他了。”
说着,他还学着王长老的招牌动作,紧紧皱起眉头,眉心一道“川”字,眼神略有些睿智:“我真的去找他了,谢大人,明日见。”
谢遇良:“……”
他顿了顿,也忍不住笑了,方才的烦躁和暴虐荡然无存,“沈安你敢走你试试……真的很像吗?”
沈安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哪有半分要走的意思,踢开地上的碎片,看着谢遇良没说话。
谢遇良说:“你死定了。”
沈安:“……”
走路的时候,膝盖的伤处难免被磨到,一个踉跄,差点两个人都摔出去。
当初在临江城,沈安的眼睛看不见,是个小瞎子,腿还瘸了一段时间,偏偏总是要抱人,仿佛在证明什么似的。那时候他们两个就踉踉跄跄走了一路,谢遇良要下来,沈安红着脸不肯。
现在技术还是一如既往地烂,不过脸皮练出来了,脸不红心不跳的。
“放我下来,你一会儿再给我扔出去了。”谢遇良颇为担心地看着地面,这个距离,啧啧,摔下去还是挺够受的。
沈安笑眯眯,薄唇轻启:“不放。”
比前几日鲜活多了,多少有点人样,谢遇良咬着嘴皮笑,抱住脖子凑上来亲了亲。抱着走回卧寝的这段路,他百忙之中想起来问候一声:“你的膝盖怎么了?”
“某人乱扔瓷片,不小心被扎了。”
“……”
某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以后不扔了。”
魔窟首领决定收敛自己的坏脾气,真是可喜可贺的一天。